凌晨五點的天星小輪搖搖晃晃,維多利亞港的海水泛著鐵灰色,對岸中環的玻璃帷幕大樓還沒完全醒來,只有幾星燈火。船艙裡飄著淡淡的機油味和海水鹹味,幾個阿婆挽著菜籃,裡頭隱約露出新鮮的活魚尾巴。這不是明信片上的香港,卻是這座城市跳動的脈搏。旅行指南上的香港閃閃發亮,但真正讓人著迷的,往往是那些夾在摩天大樓縫隙裡、藏在小巷轉角處,帶著生活汗味的瞬間。
太平山頂的凌霄閣觀景台像個巨大的玻璃蜂巢,黃昏時分總擠滿舉著手機的人。老實說,那視野確實壯闊,維港兩岸華燈初上,高樓的燈光如鑽石傾瀉。但我更懷念山頂纜車站附近那條不起眼的盧吉道。沿著這條平緩的環山小徑走,茂密的樹叢忽然開出一個口子,整個港島北岸毫無遮擋地攤在眼前。沒有玻璃阻隔,海風直接撲面,底下中環的喧囂被過濾成模糊的背景音。幾個本地阿伯在路邊的石凳上安靜地下棋,旁邊收音機咿咿呀呀放著粵曲。這份私密與遼闊的對比,才是山頂給我的驚喜。
都說香港是購物天堂,但銅鑼灣時代廣場的櫥窗再炫目,也比不上深水埗鴨寮街的「尋寶」樂趣。這裡像個巨大的、永不歇業的跳蚤市場。生鏽的舊鐘錶、泛黃的黑膠唱片、不知年代的收音機零件、還有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電子元件,雜亂無章地堆疊。蹲在一個攤位前,老闆是個精瘦的老伯,戴著厚如瓶底的眼鏡,正專心修理一個巴掌大的舊式卡帶機。他頭也不抬,用帶濃重鄉音的粵語報了個價,便宜得讓人吃驚。買不買東西其次,光是看那些凝固了時光的舊物,聽老伯們用快絕跡的手藝修復舊電器,就值回票價。這裡的時間,走得比中環慢得多。
提到香港美食,避不開蘭芳園那杯絲襪奶茶。中環結志街的老店永遠排著長龍,擠在狹窄的卡座裡,背貼著背喝熱奶茶,確實是體驗。但我的胃,更早被油麻地廟街附近一間沒有招牌的舊式茶餐廳俘虜。綠色瓷磚牆面,頭頂吊扇慢悠悠地轉,伙計穿著沾了油漬的白衫,記單只用鉛筆頭和小紙片。點一份熱騰騰的鮮牛肉通心粉,湯頭清澈卻滋味濃郁,牛肉片切得薄而大片,滾燙的湯一澆下去瞬間變色,嫩得不可思議。配一杯凍奶茶,杯壁凝滿水珠,茶味澀中帶甘,奶香醇厚,沒有過多的甜膩。牆上貼著泛黃的菜單,價錢親民得讓人想天天來幫襯。這種街坊生意,才是香港飲食的根。
很多人匆匆掠過香港仔,直奔南丫島或長洲。但香港仔避風塘的傍晚,有種難以言喻的魔幻。夕陽把密密麻麻的漁船桅杆染成金色,空氣裡混著海水味、柴油味和遠處海鮮酒家飄來的飯菜香。花個幾十塊,搭上「嘩啦嘩啦」的街渡(一種小渡輪),在船群中靈活穿梭。船家熟練地避開其他船隻,載著幾個放學的學生、買完菜的師奶,駛向對岸的鴨脷洲。水面搖晃,船身輕微碰撞發出悶響,看著兩岸逐漸亮起的燈火倒映在墨綠的水面上,破碎又晃動。這十分鐘的航程,沒有導遊解說,卻像看了一部無聲的香港浮世繪。
深夜十一點的旺角西洋菜南街,霓虹招牌亮得刺眼,人潮依然洶湧。轉進旁邊的山東街,喧鬧聲忽然降了幾度。一間不起眼的舊式糖水鋪還開著,綠色鐵閘只拉上一半。推門進去,冷氣混著陳皮紅豆沙的甜香撲來。老闆娘坐在櫃檯後打瞌睡,電視機小聲放著夜間新聞。點一碗熱杏仁茶,白瓷碗盛著,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「衣」。用湯匙輕輕攪開,溫熱滑順的質感,帶著濃郁的堅果香氣,微甜不膩。店裡只有兩三桌客人,安靜地吃著糖水。窗外是永不停歇的旺角,窗內是這碗暖入心脾的簡單滋味。這一刻的香港,在甜味裡沉靜下來,讓人忘了它「不夜城」的標籤。離港前最後一晚,總會來這裡坐坐,像赴一個老朋友的約。
香港的快,舉世聞名。地鐵扶手梯的速度都比別處快一拍,行人腳步匆匆。但奇妙的是,它的慢,也藏得深。在廟街榕樹頭聽一段即興的粵曲,看阿伯們在公園石桌上「捉棋」一下午;在坪洲荒廢的牛皮廠牆壁間,尋找褪色的標語塗鴉;坐在北角春秧街街市的叮叮車站,看電車慢悠悠地穿過兩旁堆滿瓜果蔬菜的攤檔,小販的叫賣聲和電車「叮叮」聲混在一起… 這些「慢」的碎片,像維港海面的點點漁火,不張揚,卻讓這座高速運轉的鋼鐵森林,有了呼吸的縫隙,有了讓人一再回望的溫度。下次再來,或許不為山頂夜景,只為深水埗那碗凌晨四點開熬的艇仔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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