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整理工作室的舊物,手指突然觸到一疊用麻繩捆著的設計草圖。紙張邊緣已經捲曲發黃,鉛筆線條暈開的痕跡像被淚水濡濕過。十五歲那年,我就是在這樣的圖紙上,一筆一畫勾勒出人生第一個服裝系列,卻被父親揉成團丟進雨中的排水溝。「畫這些能當飯吃嗎?」那句話混著台北冬雨的濕冷,鑽進骨髓裡很多年。
後來我確實如他所願,擠進人人稱羨的電視台當企劃。西裝套裝高跟鞋,會議室裡堆滿收視率報表。有次加班到凌晨三點,盯著電腦螢幕上跳動的數字,突然發現指甲油剝落的縫隙裡,卡著多年前裁縫剪留下的淺疤。那一刻聽見心底有東西碎裂的聲響,清脆得嚇人。隔週我抱著辭職信走進主管辦公室時,小腿都在抽筋。
真正撕開安穩的保護膜,才嚐到現實的砂礫有多硌牙。初始工作室開在永樂市場二樓五坪大的隔間,夏天空調滴水要拿鐵盆接,冬夜畫圖得裹著毛毯跺腳取暖。最難熬的是第三個月,布料商追著尾款,客戶臨時取消訂單,房東把催租單直接貼在門縫。某晚蹲在騎樓下吃涼掉的便當,雨水順著帆布棚滴進滷蛋裡,鹹得發苦。忽然想起父親當年的話,竟笑著嚥下了那口混著雨水的飯。
轉機藏在最絕望的褶皺裡。有次抱著被退貨的樣衣衝進捷運,布料鉤住閘門扯出大洞。我蹲在月台邊緣徒手縫補時,有位法國老太太靜靜看了十分鐘,突然用生硬的中文說:「破洞的地方,縫線會發光。」後來那件意外繡上金線裂痕的外套,成了巴黎買手店的第一張訂單。原來傷口結痂後,真的能長出翅膀。
如今在米蘭秀場後台,看著模特兒穿著綴有台灣藍鵲刺繡的禮服走上伸展台,總會想起那個在排水溝撈設計稿的濕冷雨天。夢想從來不是直達車,而是佈滿坑洞的山路。有人跌進坑裡從此躺平,有人把坑挖成蓄水池,澆灌出意想不到的花。當你為熱愛的事情雙腳流血時,別急著包紮,先看看血跡滴成的形狀——那往往是命運偷偷遞給你的地圖。
上週父親來工作室,戴著老花鏡摸了半小時我設計的立領唐裝。臨走前他塞來一袋洗好的蓮霧,塑膠袋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紙,上面是少年時代被他撕碎又偷偷黏回的设计稿。父愛有時像台北的太陽,明明熾熱,卻總被101大樓擋住光芒,要等到雲散那刻,才懂影子為何那麼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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