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後的亞馬遜叢林蒸騰著青草與腐土交織的氣息,藤蔓纏繞的巨木在霧氣中顯出墨綠輪廓。我踩著獵人卡瓦留下的腳印跋涉,腐葉層突然塌陷半個小腿,驚起一群金剛鸚鵡。正當我狼狽抓扯樹根時,上方傳來樹枝斷裂的脆響——不是動物,是個赤腳女人懸在十公尺高的氣根間,藤蔓纏繞她小麥色的腳踝,髮間垂落新摘的蘭花。
「別扯血桐的鬍鬚,它昨夜才被雷劈傷呢。」她說話帶著某種古老部落的喉音,落地時腐葉竟未下陷分毫。後來我才知道,雨林部落稱她為「庫尼亞帕」,意為「樹根裡誕生的女兒」。她帶我看樹皮上螞蟻排成的預言圖騰,指著被樹蛙毒液染藍的溪水說上游有礦場在滲漏。當我問及身世,她只是將手掌貼在龜裂的吉貝樹幹上,樹皮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沁出濕潤的綠意。
最驚人的事發生在祕魯邊境的橡膠林。那晚營火劈啪作響,她突然將整罐木灰灑進火堆。「三天內撤離東南坡。」灰燼在空中凝成蜂鳥形狀,轉瞬被風撕碎。嚮導偷偷告訴我,林業公司正計畫在那片原始林開闢新伐木道。當直升機載著我們盤旋在火場上空時,焚風捲起燃燒的樹葉像金紅色暴雨。濃煙中隱約可見她站在岩丘上張開雙臂,數百隻金剛鸚鵡正用浸濕的羽毛撲打火苗。
五年後我重返災區,在焦土最深處發現奇景:七棵燒得炭化的巴西堅果樹,樹根交纏成女性仰臥的形狀,胸腔位置盛開著大片火焰百合。當地人說這是森林之母的化身,但我知道那夜看見她衝進火場時,腰間皮囊灑落的正是這種花種。
現代人總在尋找神蹟的證據,卻忽略她留在咖啡農田裡的菌絲網絡圖——用不同顏色豆莢標示地底水流;或是在油礦開採區邊界,突然瘋長出二十公尺寬的荊棘牆。某次追蹤盜獵集團時,我在她歇腳的山洞裡發現滿牆刻痕,最新一道旁放著我的衛星電話,底下壓著張樹皮地圖:上面精準標示著我女兒在挪威登山遇險的座標。
或許森林女王從不是超自然的存在,而是自然本身覺醒的意志。當你砍下一棵樹,是否聽見年輪裡累積百年的嘆息?當水泥吞噬最後的野地,可曾察覺風中消散的古老語言?她不過是替不會說話的山川發聲,為無法遷徙的森林奔走。在台北巷弄陽台種植的盆栽裡,在阿里山神木的紋理間,那抹溫柔而堅韌的綠意從未消失——只要還有人願意蹲下來,傾聽泥土深處的心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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