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五點半,窗外的鳥叫得特別清亮。我摸著右邊臉頰,那點微微的麻痺感像個沉默的鬧鐘,準時把我喚醒。距離那次被醫生稱為「小中風」的驚魂夜,已經五年了。浴室鏡子裡的人,嘴角還是有點不聽話地往下掉,但握著牙刷的右手,如今穩穩當當。記得剛出院那陣子,連扭開牙膏蓋都像在征服一座山。這條路不好走,但每一步,都是血肉之軀真真切切踩出來的痕跡。
什麼是輕微中風?醫生說得學術,我的體會很直接:手腳突然不靈光得像借來的,講話卡在喉嚨裡找不到出口,半邊身體像泡在溫吞水裡,麻得讓人發慌。核磁共振上那顆小小的白點,就是罪魁禍首。慶幸的是,它沒帶走我的命,卻留下了幾個磨人的「室友」——後遺症。最惱人的是那隻不聽使喚的右手,指尖的觸感鈍鈍的,拿筷子會抖;再來是說話,有時腦子裡詞彙明明堆成山,吐出來卻只剩零碎片段;還有該死的專注力,看份報紙像在走迷宮,三行字得回頭讀五次。
復健室冷氣總是開得特別強。物理治療師阿明教的第一課,是重新認識自己的身體。「別用眼睛盯著手,」他把我的左手按在微涼的治療床邊緣,「去感覺它壓下去的力道。」那幾週,光練習「把重心平均放在兩邊屁股」這件事,就讓我汗濕了三件T恤。右手像個彆扭的孩子,拿顆軟海綿球都抖。阿明沒放棄,他變出小木釘、彩色積木,甚至要我捏黏土。有次我煩躁得想把整盒釘子掃到地上,他默默撿起來:「你看隔壁阿伯,吞嚥訓練,口水流得比嬰兒多,還在練。」
最難堪的是語言治療。在小小的治療間裡,對著年輕的張老師唸圖片:「蝴…蝴…蝶。」舌頭像打了死結。她拿出鏡子,要我看著自己的嘴型,模仿她誇張的「ㄈ」音。回家對著浴室的霧氣練,老婆在門外偷笑。後來發現唱台語老歌有用,咬字特別用力,從「望春風」唱到「黃昏的故鄉」,某天突然能完整說出「鐵牛運功散」五個字,自己笑到流淚。
生活處處是考場。最怕簽信用卡單,歪斜的字跡常引來店員懷疑的眼神。後來學會隨身帶印章。筷子夾花生像雜技表演,乾脆改用特製的粗柄餐具,還發現在筷子尾端纏幾圈橡皮筋,竟然穩多了。記性不可靠?廚房冰箱貼滿黃色便條紙:「藥!飯後!」、「瓦斯關了沒?」手機鬧鐘設了五個,提醒喝水、吃藥、做復健操。有次忘了關爐火,差點燒乾一鍋湯,從此嚴格執行「人離火關」的口令儀式。
情緒像坐雲霄飛車。有陣子看到公園裡跑步的年輕人,胸口就悶得發痛。復健卡關時,在家摔過杯子。老婆默默掃掉碎片,遞來一杯溫牛奶:「你現在罵人比較流利了,算進步吧?」這句話像根針,戳破了我膨脹的自怨自艾。後來學乖了,每週三晚上固定和幾個病友線上「吐苦水大會」,發現老陳左手能寫毛筆字了,林小姐居然回去教鋼琴。比慘沒用,比誰多撿回一點生活碎片,反而生出力氣。
這幾年最大的領悟是:恢復不是「回到從前」,而是「重新組裝」。右手寫字還是醜,但學會用左手輔助切菜,意外開發新技能。說話偶爾打結,但學會放慢速度,反而讓人覺得沉穩。注意力不集中?正好訓練自己一次只做一件事。那點殘留的麻痺感,成了最忠實的健康監測員——只要熬夜或壓力大,它就先抗議。
前陣子回診,醫生看著我的腦部影像點頭:「那小白點還在,但周圍長出新路(神經代償)了。」走出醫院,陽光刺眼。我慢慢舉起右手,對著天空虛抓一把。風穿過指縫,麻痺的指尖,居然也感覺到了微微的涼意。
评论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