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旺角山東街的唐樓轉角,手裡凍檸茶的冰珠正順著杯壁滑落。抬頭看三樓那戶,鐵鑄欄杆彎出玉蘭花的弧度,窗台供著褪色的關帝像,香爐裡三支細香升起筆直的煙——這便是我追尋的「鳳樓」。香港的鳳樓不是景區,而是滲透在市井肌理裡的活歷史。
許多人誤會「鳳樓」專指風月場所,其實這詞早鑲在老香港的骨血裡。戰後大量內地移民湧入,樓宇如雨後春筍般瘋長。當時法規限定樓高五層,發展商為招徠買家,在露台鑄造繁複鐵花,窗框漆上翡翠綠或寶石藍,門楣貼滿彩瓷祥瑞圖。因裝飾華美如鳳凰展翅,民間暱稱「鳳樓」。如今這些老樓散在舊區巷弄,像被時光遺落的珠釵。
深水埗汝州街是露天博物館。午後四點陽光斜切進窄巷,我數著227號外牆的裂紋,那裂縫裡竟長出青苔與迷你蕨類。轉角傳來鏗鏘聲,穿汗衫的老伯正用鐵鎚敲打銅片。「這棟1957年落成時,鐵花全是我阿爺打的。」他指著二樓欄杆的纏枝蓮花紋,「現在整條街只剩我還做手工鐵花。」碎銅屑沾在他睫毛上,像金色的雪。
若要拍魔幻夜景,油麻地廣東道118號是暗夜明珠。入夜後,生果檔收攤露出全貌:底層霓虹招牌映得樓梯間紫紅,三樓晾曬的黃色童裝在風裡晃蕩,頂層神龛亮著長明燈。對街茶餐廳阿姐見我舉相機半小時,端來熱鴛鴦:「後生仔,去後巷拍啦!垃圾房旁邊能框進整棟樓。」果然,堆滿紙皮的巷弄裡,鳳樓在頹唐中透著奇異的生機。
探鳳樓得懂門道。九龍城獅子石道的「綠寶石」唐樓,轉角麻將館的阿婆會借凳子給你俯拍花紋;上環永樂街的藍窗樓,管理員陳伯若心情好,會用鑰匙打開1950年代的鑄鐵信箱讓你觸摸內壁。記得帶一小包嘉應子當手信,比遞錢更得人心。
在土瓜灣落山道遇見奇景:某鳳樓外牆掛滿四十個鳥籠。畫眉啼鳴聲中,穿香雲紗的老太太推窗澆花。「當年我先生追我,日日送鐵花設計圖。」她指尖撫過窗框鏤空的並蒂蓮,「他說鳳樓要配真鳳凰嘛。」水珠從天竺葵葉尖墜落,恍惚間似聽見半世紀前戀人的笑語。
最後提醒:鳳樓多是私人住宅,拍攝時切記輕聲。若見門楣貼紅紙寫「樓房招租」,不妨大膽叩門——有些房東保留著花磚浴室或琺瑯電鈴,比博物館展品更鮮活。那晚我在北角春秧街頂樓,看對面鳳樓的鐵花在霓虹燈裡投下蕾絲般的影,突然懂何謂「鋼筋水泥的溫柔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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