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的台北街頭,雨刷規律地劃開擋風玻璃上的水痕,儀錶板幽微的藍光映著剛切換成「空車」的狀態燈。副駕座位上殘留著上一位乘客遺落的半瓶礦泉水,滾動在塑膠腳踏墊上,發出輕微的聲響。這城市睡了嗎?不,對我們這群握著方向盤討生活的人來說,真正的故事才剛開始。
方向盤摸久了,會長出一種直覺。記得有次載到一位西裝筆挺的客人,目的地是醫院急診室。上車時他臉色蒼白摀著胸口,車開到一半,突然整個人癱軟下來。我立刻打了雙閃燈,油門一踩直接衝進最近的醫院車道,護理師推著擔架衝出來時,他已經失去意識。後來家屬送來一盒水果,卡片上寫著「謝謝你沒按導航行駛」。原來生死一線間,導航規劃的「最短路徑」比不上老司機對街區的肌肉記憶。
車廂像個移動的微型社會。接過穿校服的高中生,書包上掛著動漫徽章,電話裡跟同學興奮討論著昨晚手遊抽到的SSR角色;也遇過妝容精緻的OL,掛掉客戶電話的瞬間眼淚就掉下來,默默抽了兩張我的面紙;最難忘是載到一對銀髮夫妻,阿公緊握阿嬤佈滿老人斑的手,輕聲說:「等下做完化療,帶妳去吃那家妳最愛的紅豆湯。」後視鏡裡,阿嬤虛弱地笑著點頭。這些片段塞在零錢盒裡,比鈔票更有重量。
說個內行人才懂的門道。雨季時跑機場線,後車廂常備兩條超吸水纖維布。遇到帶大件濕行李的客人,主動鋪進行李箱凹槽,能避免皮箱泡水糾紛。有回載到日本客人,看到這個小動作驚喜地直說「さすがプロ」(不愧是專業人士),下車時硬是多塞了兩百日幣當貼士。這招是十年前在桃園機場排班時,跟開二十年禮賓車的老王偷師的——有些經驗,Google地圖搜不到。
算法越來越聰明,人卻越來越疲憊。平台總在尖峰時刻推送「衝單獎勵」,像吊在驢子前的胡蘿蔔。上個月連續三天衝早七晚十一的獎勵時段,第四天清晨等紅燈居然睡著,後車喇叭聲嚇得我冷汗浸透椅背。那天我直接關掉接單系統,把車開到北海岸。坐在石門老梅的礁岩上,看著灰色海浪周而復始地拍打,忽然想起入行時前輩的話:「方向盤在你手裡,別讓算法替你決定油門深淺。」
油電車充電樁前排隊時,常和同行交換都市傳說。流傳最廣的是某司機在辛亥隧道口載到長髮白裙女子,抵達陽明山公墓後,後座只剩件民國樣式的刺繡旗袍。但真實世界更離奇——我親眼見過開雙B跑車的科技新貴,為省停車費謊報目的地;也遇過提菜籃的阿姨,下車前從塑膠袋掏出整盒自家種的椪柑塞給我:「少年仔,開車要顧肝啊!」
車頂燈箱亮起「空車」的綠光時,我們販售的不只是位移服務。擋風玻璃是流動的觀景窗,計費錶跳動著人間百態。握緊三點鐘方向盤的繭,是這份工作蓋在我們掌心的印章。下個轉角會遇見誰?油門輕點,故事繼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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