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的台北街頭飄著細雨，我縮在延吉街轉角麵攤的塑膠棚下，熱氣糊了眼鏡。隔壁桌坐著個穿灰色連帽衫的男人，正仔細把滷蛋切成四等份。麵攤老闆娘擦著手走過來：「林董，今日的湯頭有照你講的，煨足六鐘點。」他抬頭笑出眼角皺紋：「多謝阿姊，這味就對了。」

林方達的辦公室沒有落地窗，藏身在民生社區老公寓二樓。鐵櫃裡擺著發霉的創業企劃書，牆角倚著當年載貨的破腳踏車。他遞來一杯焙出焦香味的烏龍茶：「很多人以為秘訣在商業模式，」茶湯在金魚藻紋路的杯裡晃蕩，「其實是認輸的勇氣。」三年前擴張太快，七間店面同時流血，他親手關掉五間。裁員那晚，他把遣散費裝在紅包袋，挨個鞠躬道歉。最後留下的團隊，如今撐起年收破億的餐飲王國。

「你看過螞蟻搬方糖嗎？」某次巡店他忽然問我。我們蹲在廚房後巷，看蟻群扛著糖粒翻越柏油裂縫。「創業者常犯的錯，就是把自己當工蟻。」他伸手擋住蟻群去路，螞蟻立刻繞道：「市場永遠有縫，死磕的往往先垮。」當同業砸錢搶黃金店面時，他專找二樓三角窗。省下的租金變成員工獎金，油煙管線重拉三遍也不心疼。有家分店試賣三個月，菜單換了二十版，只為配合隔壁國小放學時間。

採訪中途，年輕店長衝進來遞上辭呈。林方達抽出鋼筆在信封背面寫字：「你阿母洗腎的醫院，我認識院長。」店長漲紅臉要辯解，他擺擺手：「當年我老爸等不到換心，我知道那種苦。」信封推回去時，露出背面的醫院電話。那支鋼筆的筆夾早斷了，用電工膠帶纏著。

雨夜裡陪他巡店，見證「林氏檢查法」：摸冷藏庫門縫是否結霜，按壓垃圾桶確認分類，最後蹲在洗碗槽前，食指抹過排水孔內壁。「油膩代表清潔流程出問題，」他捻著指腹的黃垢：「利潤就是這樣漏光的。」經過騎樓機車旁，突然抽出座墊下的抹布——那是外場小弟偷藏的秘寶。「好孩子，」他反而笑開：「當年我也在口袋藏抹布，客人打翻湯就衝第一。」

倉庫深處有口鑄鐵鍋，鍋底結著墨黑焦垢。「這是我倒閉的早餐店遺物。」每月十五號，他獨自在倉庫開小火熬滷肉，香氣鑽進員工更衣室。「要記得自己從哪灘油污裡爬出來的，」肉汁在鍋裡咕嘟冒泡：「成功心法？不過是鍋底渣熬出的滋味。」

上週經過信義區，新開的精品咖啡廳掛著他的企業標誌。落地窗內，當年的外場小弟正指導員工手沖咖啡。少年指尖穩穩畫著同心圓，水柱在粉堆裡旋出漩渦。玻璃映出對街霓虹，也映著巷口麵攤那盞隨風搖晃的燈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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