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麻地廟街的霓虹燈剛亮起來時，阿琳正在狹窄的後巷補妝。巷口飄來咖哩魚蛋的香氣，混雜著隔壁髮廊的染劑味。她小心翼翼對著小圓鏡抿了抿嘴唇，指尖捏著那管廉價口紅——這是她上週在女人街殺價半小時的戰利品。鏡子裡那張臉，輪廓還帶著幾分過去的硬朗，但眼神是柔的，像被維港夜風吹皺的水面。「今日要見工啊，爭氣啲啦。」她對鏡子裡的自己輕聲說，把化妝包塞進仿皮手袋，深吸一口氣，推開了巷口那扇吱呀作響的鐵門，融入廟街洶湧的人潮裡。高跟鞋敲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，每一步都像踩在鋼絲上。

香港這座城，對像阿琳這樣的人而言，是流動的迷宮。白天，她在觀塘工業大廈的小貿易行當會計，襯衫鈕扣繫到最頂，聲音壓低半度。夜晚，褪下那層「保護色」，她才能乘著荃灣線的列車，到旺角那間隱藏在樓上舖的同志酒吧，喝一杯屬於自己的自由。地鐵玻璃窗映出她的側臉，有時她會突然怔住：那個倒影，究竟更接近「他」還是「她」？車廂廣告燈箱閃過美容診所的雷射療程廣告，她下意識摸了摸喉結，想起上個月在私家診所諮詢聲帶手術時，醫生那句「風險自負」的冰冷提醒，像根刺扎在心底。

醫療這條路，佈滿荊棘與選擇。公營醫院的輪候冊長得令人絕望，瑪麗醫院的性別認同門診，預約紙都磨出了毛邊。更多人轉向昂貴的私家診所，荷爾蒙針劑的費用比尖沙咀餐廳的月租還貴。阿琳床頭櫃裡塞滿藥盒，每粒雌激素藥丸都浸著汗水——那是她在深水埗賣二手手袋、週末去茶餐廳疊點心籠賺來的。有次在藥房，店員盯著她身份證上的「M」字母，又抬頭看看她化著精緻妝容的臉，眼神裡的探究像X光，她幾乎要把藥袋捏破。「我幫阿妹買嘅。」她擠出這句話，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。

職場更是一場無聲的戰爭。阿琳記得第一次以女性身份去面試，那間中環寫字樓冷氣強得像冰庫。人事經理翻著她的CV，目光卻黏在她沒刮乾淨的鬢角：「林先生… 唔，林小姐，你之前的工作經歷，似乎都是以男性身份？」 她指甲掐進掌心，保持微笑：「專業能力與性別無關。」 最終收到拒信時，郵件末尾那句「公司文化多元包容」顯得格外諷刺。如今她工作的貿易行，只有茶水間相熟的清潔阿姐知道她的秘密。有次阿姐遞給她一碗自己煲的紅豆沙，低聲說：「做自己好辛苦㗎，食多啲甜補補啦。」 那碗甜湯的溫度，暖了她整個雨季。

深夜收工，阿琳常繞到天星碼頭。維港對岸的霓虹巨幕變幻著奢侈品廣告，模特兒的臉完美得不真實。她倚著欄杆點起薄荷煙，想起老家大埔的祖屋。去年清明，她穿著素色連衣裙回去拜山，祠堂裡的伯父當著全族人的面把她的祭品掃落在地。「我阿弟個仔死咗！邊度來嘅妖人！」 香爐灰撒在她白色鞋面上，像永遠擦不掉的疤。夜風裹著鹹腥味撲面而來，她捻滅煙蒂，從手袋深處摸出磨舊的粉餅盒補妝。鏡子裡的人，眼角有細紋了，但眼神比二十歲時更亮。渡輪鳴笛聲中，她對著漆黑海面輕聲說：「我仲喺度，我仲行緊。」

在重慶大廈轉角那間擠滿南亞裔工人的換匯店旁，藏著一間不起眼的社企書店。每週三晚上，鐵閘會半掩著，透出暖黃燈光。推門進去，空氣裡有舊書頁和印度香的氣息。十幾張面孔圍著矮桌，有人穿著護士服剛下班，有人套著寬大衛衣掩蓋曲線。這裡不掛任何標籤，只稱作「星期三茶會」。阿琳第一次來時，緊張得打翻了奶茶。坐她旁邊的化妝師Maggie，自然地抽出濕紙巾幫她擦拭裙角：「怕乜啫，我哋成日打翻嘢㗎。」 那一刻，阿琳看見對方手腕內側淡粉色的疤痕，像某種隱秘的勳章。沒人追問過往，大家分享的是深水埗哪間裁縫肯改女士西裝、銅鑼灣哪個醫生開荷爾蒙處方不帶審判眼光。某個雨夜，當跨性別學生妹哭訴被宿舍驅趕時，整桌人翻出通訊錄接力找房，手機屏幕的光映亮潮濕的玻璃窗，水痕蜿蜒如生命線。

生存從來不只是活著。阿琳開始在IG小帳分享日常：葵涌工廠區午休時發現的紫荊花樹、屯門海邊被潮水推上岸的玻璃碎片、甚至是被地鐵阿叔白眼後躲在廁所哭花的眼線。某天收到私訊：「睇到你post深水埗賣衫阿婆肯幫人改裙頭，聽日帶阿媽去。」 頭像是一朵手繪蓮花。她突然明白，那些踩過鋼絲的足印，或許正成為別人暗夜裡的浮木。現在她經過廟街後巷，會多帶兩支口紅——遇見躲在暗處補妝的陌生臉孔時，便假裝不經意地「遺落」在公廁洗手台。霓虹燈下，有些饋火不需要言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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