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透出蟹壳青,渔港的柴油机声就撕破了晨雾。我蹲在码头石阶上,指尖还沾着昨夜补网留下的桐油味。远处海平线像被烫了道金边,三两艘铁壳船正拖着银鳞乱跳的尾浪靠岸——是林伯他们回来了。
船还没系稳,甲板上的吆喝声就混着鱼腥气扑上岸。\”红三鱼满舱!\”老林把竹筐砸在水泥地上,鳞片在曦光里炸出七彩。筐底渗出的海水蜿蜒着爬过我的塑料拖鞋,凉意直冲天灵盖。这场景我看了三十年,每次仍像头回见海的旱鸭子般心跳如鼓。渔获的丰歉写在渔民沟壑纵横的脸上:老林眼角褶子堆得能夹住虾米,昨夜掌舵被缆绳抽肿的手背也不揉了。
渔村的日子是用潮水腌渍的。午后我去老林院里串门,他正把尼龙网摊在苦楝树下修补。粗粝的手指在破洞间翻飞如梭,渔网针扎进旧伤结痂的虎口时,他眼皮都没颤。\”瞧见没?\”他努嘴指向檐下挂的咸鱼,\”立夏前晒的硬得像船板,这几日返潮又软了——该起风喽。\”果然三日后台风擦过渔港,那排咸鱼在疾风里晃成黄褐色的钟摆。这些刻在骨头里的经验比气象台警报还准。
最绝的是他们存海鲜的土法。去年冬至我随船出海,返航时引擎故障耽搁半天。满舱带鱼在烈日下开始泛腥,船老大抄起盐罐往鱼堆里埋进几把粗茶。回港时鱼贩子抽着鼻子惊叹:\”这带鱼眼神还亮着!\”后来才知茶碱能锁住鱼鳃的血色。这些智慧像渔网上的绳结,一代代手把手系紧。
台风季的夜最熬人。去年\”玛娃\”过境时,老林屋顶铁皮被掀飞两片。我举着手电去帮忙,却见他家堂屋挤了七八个汉子。有人扛来备用瓦片,有人提着热姜汤,瘸腿的庆叔甚至抱来半袋水泥。瓦刀敲打声混着笑骂在风雨里格外扎实:\”你个衰仔水泥掺多了!\”\”你懂屁!多加点水揉开嘛!\”渔村没有锁大门的习惯,灶上煨着的鱼粥,谁饿了都能掀锅盖舀一碗。
丰收夜最是醉人。上个月满舱马鲛鱼那晚,沙滩上支起三米宽的铁锅。女人剁姜的咚咚声里,孩子们举着烤鱿鱼在篝火间疯跑。老林醉醺醺拍我后背:\”后生仔,你以为我们在捕鱼?\”他手指划过缀满星子的海面,\”我们在捞月亮哩!\”锅盖掀开时,白汽裹着鲜香冲上夜空,仿佛要把银河都烩进这锅鱼汤。
渔民的账簿浸着海水的咸涩。他们算不清银行卡余额,却记得清二十年前哪片礁区有过鱼汛;道不明投资回报率,却知道潮涨时在滩涂埋下蚬苗,退潮就能挖出银元般的贝类。当货轮鸣着汽笛驶过远海,老林们依然驾着小船在近海布网。有回我见他从混着塑料垃圾的渔获里,小心拣出只误入渔网的小海龟。\”让它多活几十年,\”老人把龟放进海水时嘟囔,\”说不定能把我孙子捡的垃圾也吞了。\”
月光漫过防波堤时,老林院里的收音机咿呀唱着咸水歌。他弓着腰给明天要用的蟹笼系浮标,塑料绳在掌心勒出深红的痕。我突然想起他今早卸鱼时说的话:\”你以为满舱就是丰收?\”老人指着船舷边一道新补的桐油疤笑,\”昨夜差点被货轮浪打翻,能全须全尾回来——这才叫丰收。\”
海风裹着咸腥灌进衬衫后领,渔火在墨色海面碎成跳动的金箔。或许渔民真正的收获从来不是满舱银鳞,而是被风浪磨出包浆的生命质地。当城市人在电子屏里打捞焦虑时,他们依旧用结满盐霜的手,从滔天白浪中捧出结结实实的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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