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岁那年的夏天,我蹲在老屋后院那棵歪脖子梧桐树下,看蚂蚁搬家看得入了迷。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,碎金子似的洒在泥土上,也落在我那条洗得发白的蓝色背带裙上。一只特别大的黑蚂蚁,扛着比它身体还大一圈的面包屑,吭哧吭哧地翻过一个小土坷垃,摔倒了,又爬起来,再摔倒,再爬起…那笨拙又倔强的样子,莫名就刻进了我脑子里。我妈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飘过来,带着点不耐烦的烟火气,我应了一声,拍拍裙子上的土,心里却模糊地想:它最后能到家吗?那个夏天空气里弥漫着晒干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,还有一丝孩童世界尚未被命名的困惑。许多年后,我才懂得,那只蚂蚁笨拙的坚持,竟成了我人生剧本里一个不起眼的、却无比重要的隐喻。
我的成长,坦白说,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笼罩在一种“不够好”的阴影里。不是那种惊天动地的苦难,更像南方梅雨季的湿气,无声无息地渗透,黏腻得让人烦躁又无力。小学第一次参加钢琴比赛,穿着租来的、裙摆有点扎人的纱裙,坐在后台冰凉的长凳上。手指冰凉,脑子里一片空白,熟悉的谱子像被水泡过一样模糊。我能清晰地听到前台传来的、比我弹得好得多的琴声,还有评委老师偶尔低声的交谈。轮到我时,走上台,聚光灯打下来,台下黑压压的一片目光,瞬间让我像被钉在了原地。那短短几分钟的演奏,错音迭出,节奏混乱,结束时稀稀拉拉的掌声像针一样扎在背上。我几乎是逃下台的,躲进厕所隔间,眼泪才敢掉下来。不是委屈,是那种强烈的羞耻和自我厌弃,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。我认定自己天生就不是那块料,笨拙得无可救药。
这种“不够好”的感觉,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,在学业上尤其明显。我拼命地学,笔记记得密密麻麻,题目刷了一套又一套,可成绩总卡在那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。看到那些似乎毫不费力就能名列前茅的同学,心里除了羡慕,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失望。我甚至开始害怕考试,害怕看到排名,害怕父母眼中哪怕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。那时的我,像一只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蚕,以为安全,实则窒息。我把“完美”当成了唯一的救赎,任何一点瑕疵都足以让我全盘否定自己。那个在钢琴比赛后台流泪的小女孩,她的恐惧和自卑,一直延伸到了我的青春期。
真正的裂痕出现在高二。一次至关重要的模拟考,我自认为准备得万无一失,却在最擅长的语文作文上栽了大跟头——审题严重失误。分数出来那天,试卷上那个刺眼的、远低于预期的数字,像一盆冰水把我从头浇到脚。周遭同学或兴奋或懊恼的讨论声嗡嗡作响,我却觉得世界一片寂静。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,第一次没有哭。一种奇怪的、带着钝感的绝望笼罩着我。难道我所有的努力,就只配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吗?难道我就真的只能永远困在这个“不够好”的牢笼里?
转机来得很偶然,甚至有点狼狈。那次模拟考后不久,我妈,一个平时风风火火、说话直来直去的普通工人,大概实在看不下去我失魂落魄的样子。某个周末晚上,她把我拉到小区楼下那个破旧的小花园,石凳冰凉。她没讲什么大道理,只是絮絮叨叨地说起她厂里的事,说起她年轻时学踩缝纫机,手指头被针扎了多少次,做出的第一件衣服歪歪扭扭被人笑话。“小雨啊,”她突然停下来,侧过头看我,昏黄的路灯勾勒出她眼角的皱纹,“人这一辈子,哪有不摔跤的?关键是你摔倒了,是趴那儿不动弹,还是骂骂咧咧爬起来接着走?你看你练琴那会儿,错得离谱,可最后不也把曲子囫囵弹完了吗?你妈我觉得,能把一件事‘做完’,有时候比‘做得多漂亮’更要紧。” 她的话,带着市井的粗糙和生活的烟火气,像一把不那么锋利却足够结实的锤子,轻轻敲打在我那层坚硬又脆弱的外壳上。“完成比完美更重要”——这句朴素到近乎简陋的话,在那个夜晚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抵达我的心底。
“完成比完美更重要”。这句话像一颗种子,被那个夜晚的风吹进了我龟裂的心田。我开始尝试着放下那个沉重的“完美”包袱。高三的日子依然兵荒马乱,题海无边。不同的是,我不再执着于每一道题都必须做对,每一次小测都必须名列前茅。我允许自己出错,允许自己卡壳,允许自己某个晚上就是效率低下。我告诉自己:先把该做的做完,把能掌握的掌握住。奇怪的是,当我不再死死盯着那个想象中的“山顶”,只是专注地走好脚下的每一步,哪怕步子不大,甚至偶尔踉跄,那种焦虑和窒息感反而慢慢消散了。高考放榜,结果并非顶尖,却是我拼尽全力后,水到渠成的、踏踏实实的一个分数。那一刻的释然和满足,远胜过对完美的虚妄追求。
大学像打开了一个全新的、色彩更斑斓也更多元的万花筒。带着那点“完成优先”的底气,我笨拙地尝试着去拥抱不确定性。竞选社团干事,上台发言前手心全是汗,声音都在抖,稿子也念得磕磕巴巴,但我硬着头皮说完了;参加一个完全陌生的项目小组,初期贡献微薄,经常问出很“小白”的问题,被队友若有似无的眼神扫过时也会脸红,但我坚持每次讨论都到场,分给我的任务,不管多琐碎都尽力去做好。印象最深的是大二和一位性格强势的室友发生激烈冲突,导火索小得可笑,但积压的情绪爆发了。冷战了几天,宿舍气氛降到冰点。道歉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无数遍,就是吐不出来——觉得太丢脸,也觉得对方未必接受。那个“完成优先”的声音又响起来:解决问题,比纠结谁对谁错、谁先低头更有意义。最终,我买了两杯奶茶,放在她桌上,留了张纸条:“聊聊?” 那场谈话并不愉快,各自都带着委屈,但至少,坚冰开始融化了。我明白了,关系的修复,并不需要一个完美的道歉仪式,只需要一个愿意开启对话的、笨拙却真诚的举动。
回望来路,那只在梧桐树下倔强搬运的蚂蚁,那个在钢琴后台绝望哭泣的小女孩,那个被模拟考分数击垮的高中生,还有那个在宿舍冲突里笨拙递出橄榄枝的我…她们都是我,申小雨。成长的蜕变,从来不是武侠小说里打通任督二脉的瞬间顿悟,更像是在生活的泥泞里,一次次摔倒,一次次带着一身泥污爬起来,拍拍尘土,看清了脚下的路没那么笔直,也没那么可怕。那个关于“完美”的执念,曾经勒得我喘不过气,如今终于松绑。我学会了欣赏“完成”的力量——那份在混乱中建立秩序、在挫折中保持前行的韧性。它让我敢于尝试,不怕出丑;让我在关系里更包容,更能接纳不完美;让我面对未来时,少了几分惶恐,多了几分“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”的坦然。我知道自己依然会紧张,会犯错,会遇到搞砸的时刻,但那又怎样呢?重要的是,我还在走,还在笨拙地、但无比坚定地,向着自己认定的方向。
此刻窗外,又是一个清晨。阳光穿过高楼,落在书桌上,明亮而温和。我端起微凉的咖啡喝了一口,苦涩中带着回甘。生活不会停止抛出难题,成长也永无终点。但那只蚂蚁教会我的,母亲点醒我的,以及生活本身教会我的——在泥泞中也要奋力前行,在破碎处也要努力拼凑,在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里也要迈出第一步——这些,才是我行囊里最珍贵的干粮。前方的路,或许依旧崎岖,但我已不再畏惧那必然的颠簸。因为我知道,每一步,无论深浅,无论完美与否,只要迈出去了,都是在书写独属于我申小雨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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