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腥的海风卷着浪沫扑在脸上,我眯着眼,看远处海平线上跳出一颗金红的火球。脚下的老木船随着潮涌轻轻摇晃,发出熟悉的吱呀声。这不是什么豪华游艇的度假,这是老陈头——一个在黄海飘了四十年的老渔民——又一个寻常的日出。岸上的人总爱问:“海上漂着,苦不苦?”老陈头嘬一口滚烫的粗茶,咧开被海风和岁月刻满深纹的嘴,笑得像朵怒放的菊花:“苦?乐呵着呢!乐子在海里,在风里,在骨头缝里!”
真正的乐子,藏在风浪里。城里人避之不及的坏天气,在老渔民眼里,是海在“说话”。狂风卷起墨黑的浪头,不是狰狞的怪兽,是老伙计在“发脾气”。船舱里听着风吼浪啸,老陈头稳坐如钟,甚至有点兴奋。“听这动静!海在使力气呢!力气用完了,鱼群就该跟着潮水来了!”他粗糙的手指划过发黄的海图,那些曲里拐弯的流道,是他烂熟于心的鱼路。每一次顶着风浪出去,不是赌命,是和海较劲,是去探听海的心事。当船头劈开最后一个浪头,铅灰色的天幕裂开一道金缝,那种闯过来的踏实,是坐在办公室里永远尝不到的滋味。
海上的日子,慢得像船尾拖着的那条长长的航迹。没有手机信号轰炸,没有没完没了的会议通知。时间被抻长了,揉碎了,融进了每一个动作里。补网是顶枯燥的活计吧?可老陈头能补出花来。梭子在粗粝的网眼间灵巧地穿梭,带着节奏,像在弹一首无声的曲子。他眯着眼,手指的触感就是眼睛,哪根线该紧,哪根线该松,心里透亮。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放着地方戏,船随着波浪轻轻晃。这补的不是网,是心里的那片宁静。晌午,随便钓条小杂鱼,丢进滚着浪花的锅里,加点盐巴,撒点葱花,那鲜味能顺着海风飘出几里地去。捧着豁口的搪瓷碗,蹲在甲板上,就着海风吸溜着鱼肉,胃里暖了,心也跟着舒坦了。这口鲜,不是米其林大厨能调出来的,是风浪和海水的馈赠。
渔民的乐子,还在这片海上的“人情味儿”。几条船在茫茫大海上相遇了,隔着浪头吼一嗓子:“老哥!东边有鲅鱼群冒头啦!” 一个眼神,一个手势,就是情分。夜里作业,船灯就是灯塔。谁家机器趴窝了,不用喊,最近的船准保靠过来。帮忙拖拽、递零件、甚至分点淡水和干粮,都是理所当然。上了岸,渔港码头就是个大茶馆。谁家这趟“发了”(丰收),谁家碰上“抠门海”(收获少),消息像长了脚。丰收的也不藏着掖着,拿出最好的鱼获,码头边支个简易灶,清水一煮,大家围坐一起,筷子纷飞,笑声和鱼香混在一起。这滋味,比酒还醇。
岸上的人总说渔民“靠天吃饭”,把命运交给喜怒无常的大海,太被动。老陈头听了,只是嘿嘿一笑,露出被劣质烟熏黄的牙。“被动?那是没活明白!”他说,渔民才是真正“知命”的人。他们比谁都清楚海的伟力,知道什么时候该搏命撒网,什么时候该乖乖回港避风。这份“知命”,不是躺平认命,是敬畏,是顺势而为的智慧。就像那张补了又补的旧渔网,破了就补,烂了就换,从不去纠结一张网的得失。网破了,鱼跑了,懊恼不过三分钟,转身又去琢磨下一网撒哪里。这种活在当下的豁达,不怨天不尤人,是海教会他们的最大本事。
海风不会停歇,浪花永远在追逐。老陈头们脸上的沟壑会更深,手上的老茧会更厚,但那双望向大海的眼睛,永远像第一次出海时那样,藏着对未知的探寻,对收获的期盼,还有那份在风浪里淘洗出来的、沉甸甸的快乐。他们的乐子,不在银行账户的数字里,不在岸上安稳的屋檐下,就在每一次船头破开浪花的瞬间,在每一次沉甸甸的渔网离开水面的沉重感里,在每一次平安归航时,看到岸边那盏为他亮起的、小小的灯火时。这乐子,带着咸涩,裹着风霜,却像船底的龙骨,撑起了他们整个摇摇晃晃、却又无比踏实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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