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初夏，我背著二十公斤的登山包站在策馬特火車站外，抬頭的瞬間呼吸一滯——晨曦中的馬特洪峰像一柄淬鍊了億萬年的黑刃，劈開淡金色的天空。沒有親眼見過的人很難想像，這座阿爾卑斯山脈最孤傲的三角形山峰，會以如此具侵略性的姿態烙進視網膜。後來帶過七次登山團往返這條路線，才懂得這座山教會旅人的不只是驚嘆，更是對自然的敬畏。

登山安全從來不是口號。記得第三次帶隊時，清晨五點在Gornergrat觀景台，一位穿著帆布鞋的年輕女孩興奮地越過警戒線想拍倒影，下一秒整隻腳陷進未凍實的雪泥裡。我們用登山杖串成臨時擔架才把她拉出來。「以為景區步道都很安全」是她哭著反覆說的話。馬特洪峰區域的步道分級從T1（平緩）到T6（需攀岩），許多看似無害的碎石坡暗藏著「會動」的片岩，我習慣多帶一對備用冰爪，曾有三位團員因這個習慣免於滑墜。

高原反應像隱形的小偷。海拔3135公尺的冰川天堂觀景台，我見過太多人抱著氧氣罐臉色發青。關鍵在「欺騙式爬升」：搭乘歐洲最高纜車時，短短半小時從1620公尺飆到3883公尺，身體根本來不及製造紅血球。我的秘訣是上山前48小時狂吃瑞士當地的甜菜根沙拉，硝酸鹽能擴張血管；背包側袋永遠放著黑糖薑茶粉，比昂貴的藥片更能緩解頭痛。

攝影人追逐的「黃金三角」有殘酷時效。十一月破曉前，我裹著零下十五度的睡袋蹲在Riffelsee湖邊，水面如鏡的狀態每年只有二十天左右。當第一道晨光吻上山尖的剎那，整個湖區響起快門暴雨聲——但多數人不知道後退三步蹲低仰拍，才能讓倒影與實體山形完美閉合成鑽石。更致命的是忽略風速，湖面起皺只需三級陣風，後來我學會用氣象App的「微氣候預報」功能，精確到每十分鐘更新。

星空攝影需要跟巡邏隊打游擊。策馬特實施嚴格的夜間光害管制，但天文愛好者總能找到縫隙。在Findeln村廢棄的牧羊屋後方，我用軍規迷彩布罩住三腳架與相機螢幕（任何光源都會引來巡邏員），ISO調到3200搭配f/2.8光圈，曝光二十秒就能捕獲銀河從峰頂傾瀉而下的奇景。記得某次快門線凍住，徒手按快門的十秒鐘，指尖差點黏在金屬機身上。

最危險的往往在返程。下午三點後的馬特洪峰東側會突然降下「影子風暴」，溫度十分鐘內暴跌七度，山坳裡捲起的風帶著冰粒。有回在Hörnlihütte小屋下方，目睹某網紅穿著露腰裝拍攝，救難隊用熱感應無人機找到她時，體溫已降到攝氏三十一度。現在我總在背包外掛個亮橘色急救毯，不是給自己用，是預備撿拾那些低估阿爾卑斯脾氣的旅人。

真正令我後怕的是去年六月。在Trockener Steg纜車站拍雲海時，發現鏡頭裡有芝麻大的異物墜落。放大照片才看清是攀岩者連人帶裝備滑落，立即用對講機通報座標。後來救援隊說若再晚五分鐘通報，傷者就會被捲入冰川裂隙。那組血跡斑斑的攀登鎬照片，至今存在我手機裡命名為「山的警告」。

現在每當看見有人架起腳架貼近懸崖，我總會多嘴問句：「需要幫您拍張背影嗎？」——這動作能讓人自然退到安全距離。畢竟再完美的構圖，都不值得用命去換取取景框裡多一寸的壯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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