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没亮透,巷口的铁皮棚子已经升腾起白雾。裹着围裙的阿伯,手肘稳稳压住巨大的石磨盘,一圈圈推着,乳白的米浆顺着磨槽汩汩流下,空气里弥漫开新鲜米粒被碾碎后特有的、清甜微腥的香气。这就是广东清晨最寻常也最动人的开场白——肠粉摊的一天开始了。没有精致的装潢,几张折叠桌,几把塑料凳,铁皮桶里插着长短不一的竹筷,灶台上几层巨大的抽屉式蒸笼呼呼冒着热气,这才是地道肠粉扎根的地方。
别被它看似简单的样子骗了。一碗好肠粉,功夫全在看不见的地方。米,得用陈年的早造粘米,新米太糯,磨出的浆缺乏筋骨;泡米的时间、磨浆的粗细、兑水的比例,全凭师傅几十年的手感。那层薄如蝉翼、吹弹可破的米皮,是米浆与滚烫铁屉相遇瞬间的完美凝结。老师傅手腕一抖,雪白的米浆均匀铺满屉面,撒上新鲜剁好的肉末、几只透亮的虾仁,或是几片翠绿的菜心,旋即推入蒸笼。不过几十秒,蒸汽顶得屉盖噗噗作响,盖子一掀,热浪裹挟着米香扑面而来。此时,最见功夫的一招来了——只见师傅捏着特制的金属刮板,手腕贴着滚烫的铁板飞速一旋、一卷、一铲,薄薄的米皮瞬间服帖地裹住馅料,变成一条饱满圆润的“白胖子”,稳稳落入盘中。动作行云流水,带着一种粗粝又精准的韵律。
淋酱汁是画龙点睛。绝不是超市里买的瓶装酱油那么简单。讲究的店家,会用头抽(酱油中的精华),加入冰糖、清水、香菇蒂、大地鱼干末,有时还会放一小块甘草,用小火慢慢熬煮。熬到冰糖融化,酱色深沉透亮,咸香里透着丝丝鲜甜回甘,稠度刚好能挂在肠粉上,又不会过分粘腻。一勺温热的琥珀色酱汁淋下,瞬间渗入肠粉的褶皱,浸润米皮,唤醒沉睡的馅料。筷子轻轻夹起一端,那薄薄的米皮颤巍巍的,透出里面若隐若现的馅料,软滑得几乎要从筷尖溜走。
入口的瞬间,是温柔的包裹感。米皮的滑、嫩、薄,带着淡淡的米香,毫无阻碍地滑过舌尖,几乎不需要咀嚼。紧接着,馅料的滋味在口中绽开:肉末的咸鲜弹牙,虾仁的脆爽清甜,或者鸡蛋的醇厚,菜心的清爽。而那灵魂酱汁,咸甜适中,鲜味悠长,恰到好处地提亮了米香和馅料的原味,绝不喧宾夺主。一口下去,软滑、咸鲜、清甜、油润,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。它不霸道,却有种熨帖肠胃的妥帖感,尤其在微凉的清晨,这份温润扎实的抚慰,是任何精致点心都替代不了的。
我总爱坐在摊边角落的小凳上,看阿伯布满老茧的手在蒸腾的热气中翻飞。他虎口处有块明显的烫疤,是常年与滚烫铁屉打交道的勋章。街坊们操着粤语熟稔地点单:“阿伯,瘦肉蛋,走青(不要葱)!”“一份斋肠,多酱油!”声音混着蒸汽声、碗碟碰撞声,烟火气十足。有时阿伯会顺手递过来一小碟他自制的辣椒酱,用指头蘸一点抹在肠粉上,又是另一番刺激的风味。这份早餐,吃的不仅是味道,更是街坊邻里几十年沉淀下来的默契和人情。肠粉摊,是城市的微型驿站,用最简单朴实的味道,熨平了早起奔波的褶皱,蓄满一天的能量。那份滑过喉咙的温润米香,是刻在骨子里的广东记忆,是无论走到哪里,想起来都会心头一暖的乡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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