铜锣湾的霓虹在玻璃窗上流淌成河,推开「龍鳳打邊爐」厚重的木门,一股混合着药材清香与浓郁骨汤的热浪迎面扑来,瞬间把人裹进另一个世界。二十年前跟着父亲在深水埗老店初尝打边炉的毛头小子,如今竟也到了会为一口好汤魂牵梦绕的年纪。时间真是最吊诡的调味料。
这里的汤底绝非寻常。所谓「龍鳳」,是白昼与黑夜的缠绵。乳白如凝脂的「白鳳湯」,老火慢炖足十個鐘,雞骨、豬筒骨的精華被時間逼出,骨髓的脂香融在湯裡,稠得能掛住湯勺,卻清亮得不見半點雜質。喝一口,從喉嚨一路暖到胃囊深處,像是冬日裡曬到背脊發燙的太陽。另一邊的「墨龍湯」則深沉如夜,台灣烏骨雞熬出底蘊,再投入當歸、黨參、枸杞、南棗,藥材的力道被烏雞的溫潤馴服,只留下深邃的甘醇,回甘裡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藥香,絕非藥鋪子那股沖鼻味兒。侍應阿姐說,這鍋龍鳳湯的方子,是老闆娘祖上三代做藥材批發積下的底氣,哪味藥該何時下,分量差一錢,風味便謬以千里。
好湯是根基,食材是靈魂。本地新鮮黃牛脊背那條「匙仁肉」,油花細如蛛網,粉紅的肉色透著光。師傅的刀工了得,逆著紋理切成透光的薄片,夾起一片在滾湯裡三上三下,肉色轉瞬變作淺灰,入口是不可思議的嫩滑,肉汁混著湯汁在齒間迸開,牛油的香氣直衝天靈蓋。手打四寶丸是場小型武林大會——蝦丸彈牙鮮甜,能嚐出蝦肉顆粒;墨魚丸脆爽,咬下去「卜」一聲;鯪魚丸混了陳皮絲,清香解膩;最絕是那牛肉丸,牛脂點綴其中,一口爆汁。海鮮檔的東星斑片得薄如蟬翼,魚皮朝下入湯,蜷曲成花便撈起,魚肉的鮮甜被滾湯瞬間鎖住,嫩得彷彿還在游動。凍豆腐吸飽了龍鳳湯的精華,咬下去像在口腔裡引爆了一顆鮮味炸彈。
真正的行家,秘密藏在蘸料檯。十幾種醬料排兵布陣,是自助的藝術。我的獨門秘方:三勺秘製沙茶醬打底(比潮汕的溫和,甜咸平衡),一勺炸得金黃酥脆的蒜蓉,半勺生蒜末提辛,幾滴自家熬的辣椒油(香而不燥),再擠一小角青檸汁點睛。這醬汁,能讓平平無奇的炸枝竹昇華成天物。牛肉裹上這層濃郁,鮮甜被放大,藥膳湯底的食材蘸上它,又奇蹟般地不搶戲,反添層次。這調配的功夫,是當年看著外婆在小廚房裡反覆試驗學來的笨辦法。
吃火鍋是場儀式,快不得。先喝一碗純粹的白鳳湯暖胃,再涮兩片牛肉喚醒味蕾。待胃口開了,轉戰墨龍湯,涮煮海鮮與需要時間的根莖時蔬,讓藥香慢慢滲透。凍豆腐、炸枝竹這類吸湯尤物,得在湯最濃郁的中段下鍋。最後下一把西洋菜或皇帝菜,滾兩滾,青菜裹著湯汁的精華落肚,才是圓滿的句點。吃到微汗,啜一口店家自釀的梅子酒,酸甜冰涼壓下燥熱,又能再戰三輪。節奏對了,五臟六腑都服帖。
在這個講求效率到近乎暴戾的城,願意花十小時熬一鍋湯的地方,本身就是種溫柔的反叛。蒸汽氤氳中,食材在滾湯裡翻騰沉浮,像極了這座島嶼的眾生相。夾起一片顫巍巍的牛肉,蘸上自己調配的醬料送入口中,那一刻的豐腴與滿足,是任何外賣軟體都無法遞送的真實溫度。所謂養生,或許不只是當歸枸杞,更是允許自己慢下來,在一鍋好湯前,誠實地面對飢餓與渴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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