飛機降落在約翰尼斯堡時,機艙門一開,熱浪混著塵土味糊了我一臉。我攥著塞滿泡麵和老乾媽的登機箱,站在人聲鼎沸的入境大廳,突然有點腿軟——這裡和我想像的「非洲」,隔著十萬八千里。
別人叫我小胖,其實我不算胖,只是骨架大。辭掉上海寫字樓的工作時,主管像看瘋子:「去非洲?那裡除了瘧疾和獅子還有什麼?」我沒解釋。有些念頭像種子,悶在心裡發了芽,不破土會爛掉。
頭三個月在馬拉維湖邊的漁村,我學會的第一課不是抓魚,是「等」。太陽五點就醒了,村裡的男人划著獨木舟出去,傍晚才歸來。船艙裡的魚少得可憐,他們卻能對著晚霞唱整晚的歌。我急著想教他們用漁網增產,老村長只是搖頭,遞給我一杯自釀的香蕉酒:「湖神給多少,人就拿多少。」那杯渾濁的甜酒下肚,我突然懂了什麼叫「時間的質地」——在上海地鐵衝鋒的日子,把日子磨成了薄薄的紙片,風一吹就飄走。
真正逼我蛻皮的,是在贊比亞的雨季。貨車陷進紅泥潭時,雨下得像天漏了。前後百里無人煙,手機信號格空得刺眼。我攥著鏽跡斑斑的扳手,學當地司機把乾草塞進輪胎底下防滑。指甲縫裡嵌滿泥,雨水混著汗流進眼睛,火辣辣地疼。熬到天亮路過村莊,幾個頂著水罐的女人看見我,竟笑得前仰後合。她們指著我糊滿泥漿的褲子,比劃著要給我打水沖洗。那瞬間的狼狽與溫暖,比任何勵志演講都刻骨。
在剛果東部的小礦鎮,我遇見背著嬰兒挖鈷礦的瑪麗亞。她每天鑽進老鼠洞似的礦道,換來掌心一小撮藍灰色礦砂。我遞給她半包餅乾,她卻從褪色的頭巾裡掏出顆熟透的芒果塞給我,果皮還沾著礦坑的灰。後來我幫她賣掉礦砂時多爭取了三美元,她攥著鈔票的手抖得像風中葉子,轉身就衝去集市買了雙紅襪子——給背上從沒穿過鞋的嬰兒。「你看,」她把孩子的小腳舉到我眼前,「像不像兩顆小太陽?」礦坑裡的黑暗,突然被那抹紅色灼穿了洞。
如今回到城市,我還是會迷路。不是在街巷,是在超市琳瑯滿目的貨架間,在地鐵洶湧的人潮裡。當同事抱怨咖啡不夠濃時,我總想起乞力馬扎羅山腳下,那個用鐵皮罐煮苦澀黑咖啡的老婦人。她教我辨認雲的方向:「看見山頂那縷捲雲嗎?明天又是曬木薯的好天氣。」
有人問我非洲給了我什麼。不是獵奇的動物照片,不是朋友圈的點讚,是某種「鈍感」——對痛苦的鈍感,對慾望的鈍感。當你見過十二歲男孩為撿空水瓶追著卡車跑兩公里,當你喝過摻著泥沙的飲用水還慶幸今天沒拉肚子,生命突然變得厚重起來。就像撒哈拉的沙,一粒粒不起眼,堆起來卻能埋掉帝王的金字塔。
上個月整理照片,翻到在奈米比亞紅沙漠拍的星空。銀河傾瀉而下,我裹著毯子躺在沙丘上,聽見沙粒隨風流動的簌簌聲。那聲音多像非洲的心跳,緩慢,古老,不為誰加速,也不為誰停歇。上海凌晨三點的鍵盤敲擊聲突然變得很遙遠,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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