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在急診室看到一位護理支援員單手穩住顫抖的老人,另一隻手快速鋪好檢查床的防水墊,動作熟練得像呼吸。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剛入行的自己——那時以為這工作只是遞遞紗布,現在才懂我們是醫療巨塔裡最隱形的承重牆。
香港的醫護支援人員課程像座精密的橋樑,橋墩扎在實務裡。課本不教理論空話,開場就是臨床情境:當失智長者把鼻胃管當成玩具扯,怎麼用巧勁固定又不傷皮膚?練習室瀰漫消毒水味,我們跪在假人模特兒旁反覆操作,老師冷不防潑紅藥水模擬傷口滲液,逼你在五秒內完成無菌敷料更換。這些細節課綱不會寫,卻是病房裡救命的真功夫。
第三週學抽血那堂課,同學們互相扎針練習。我捏著針頭的手全是汗,對面男孩笑著捲起袖子:「我血管粗,儘管試!」針尖刺進皮膚的瞬間,他皺眉悶哼的微表情讓我手抖。導師按住我肩膀:「痛覺是活的,你要讀懂它。」後來在復康中心服務中風患者,每當看見他們抗拒的眼神,總想起那男孩教會我的事:技術能練,對疼痛的敬畏感才是專業的起點。
結業後出路比想像中遼闊。有人進手術室當器械傳遞手,光鑷子就有二十七種規格要閉眼辨認;有人在社區照顧站替獨居老人做傷口護理,某次從潰瘍異味中嗅出敗血症先兆;我選擇跟居家寧養團隊,學會用特殊浴椅幫末期病人洗頭。有次替癌末阿婆擦身時,她突然抓住我手腕:「姑娘,今日的水溫…同我女幫我洗時一樣暖。」那刻突然明白,所謂醫療支援,撐住的不只是病體,還有崩裂的生活尊嚴。
這行最弔詭的是,越熟練越要警惕「自動導航」。上月在護老院替失禁長輩換尿片,照標準流程清潔後正要塗屏障霜,發現他股溝有處芝麻大的破皮。若按SOP繼續操作,藥膏裡的鋅成分會刺痛傷口。停下動作重做評估的三十秒,可能被嫌效率差,但我們真正的價值就在這三十秒的縫隙裡。
最近帶新人時總說:「別被『支援』兩字騙了。」當你推著輪椅陪病人做檢查,放射師看你一眼就問:「病人今早咳血了?」因為你褲管沾著0.5公分大的淡褐色飛沫;當你記錄排泄物性狀時多寫句「帶未消化玉米粒」,醫師就能修正營養方案。醫療現場像精密的瑞士錶,我們雖是顆小齒輪,停轉的瞬間整座系統都會聽見雜音。
這份工作給的禮物很特別。某天深夜下班,在便利店撞見當年教我抽血的同學。他舉著咖啡罐苦笑:「剛從產房出來,接生完雙胞胎餓到胃痛。」我們站在冷藏櫃前聊起當年互扎針的糗事,玻璃門映出兩張憔悴卻發亮的臉——原來所謂成就感,是看見自己成為別人生命裡的某種必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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