飛機剛降落的濕熱空氣撲面而來,我拖著行李直奔芽籠。這裡的白天與黑夜像兩個平行宇宙,霓虹招牌尚未甦醒的午後,空氣中飄著咖啡香、榴槤甜,還有海鮮攤上活跳跳的瀨尿蝦濺起的水腥氣。朋友總笑我:「去芽籠找吃的不怕迷路?」我答:「迷路才是芽籠給你的見面禮。」
轉進巷弄深處,明輝田雞粥的鐵鍋鏗鏘聲是饕客的集結號。昏暗店面裡擠著穿西裝的銀行職員和汗衫阿伯,桌上那鍋滾著黑醬油的肥美田雞腿是共同語言。老闆娘操著潮州話吼單,砂鍋端上桌時還咕嘟冒泡,滑嫩腿肉裹著濃稠醬汁,澆一勺在白粥上——米粒瞬間染成琥珀色,鮮甜直衝腦門。隔壁桌大叔看我拍照,豎起拇指:「識食啊!要落單邊爐辣椒,這才夠地道。」
入夜後的榴槤攤是場狂歡。19巷口那家掛著「貓山王現開」的紅燈籠下,馬來裔老闆抄起彎刀劈開帶刺果殼,金黃果肉在路燈下泛著油光。「試試黑金,」他挖出暗橙果肉遞來,「苦後回甘,像人生囉!」黏膩果肉滑入喉嚨的瞬間,濃郁奶香混著酒精般的微醺感在鼻腔炸開,連指尖都沾上洗不掉的甜香。抬頭見幾個日本遊客皺眉掩鼻快步走過,忍不住偷笑:這愛恨分明的氣味啊,是東南亞最生猛的告白。
真正老饕的考場在凌晨四點的豆漿油條鋪。昏黃燈泡照著油鍋裡翻騰的麵團,老闆用長筷夾起膨脹成金黃雲朵的油條,甩進鐵網瀝油。接過燙手的牛皮紙袋,咬下時「咔嚓」脆響驚醒睏倦的神經。配那碗凝著豆皮的熱漿,碗底沉著半融的砂糖粒——甜味從舌根慢悠悠浮上來,對面穿制服的代駕司警正把油條撕碎泡進碗裡,抬頭嘟囔:「做十晚通宵車,就等這一餐續命。」
穿行在奇數巷的廟宇與偶數巷的曖昧霓虹之間,芽籠的魔幻在於它的坦蕩。晨起在印度廟聽見誦經聲,轉角撞見阿婆推車賣咖央角,酥皮裡流出的斑蘭椰香,是殖民時期老咖啡店流傳下來的秘方。在組屋底層的「亞成咖啡」坐下,點杯帶焦苦味的Kopi-O,鋁桌對面穿花襯衫的老伯忽然開口:「後生仔,知不知這裡戰前是養豬場?」他沾著咖啡漬在桌面畫地圖,「現在你坐的位置,以前是豬圈排水溝啦!」
臨走前去永成餐室打包斑斕蛋糕,鐵盤剛出爐的蒸氣薰花了玻璃櫃。老闆娘邊切蛋糕邊叮囑:「過馬路小心看車,前面巷口晚上別走近。」她塞給我一包咖椰醬像在交代自家孩子。提著溫熱的蛋糕盒走進地鐵站,身後傳來果王之王霸道的香氣——那是芽籠在說再見。
評論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