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芽籠街頭,榴槤香混著海風撲面而來,霓虹燈管在暮色裡蜿蜒成河。這裡是新加坡最矛盾的經絡,一邊是米其林推薦的肉骨茶老店飄著白煙,轉角卻見紫紅色燈箱映著數字門牌。我數著第五次來這帶的腳步,突然被騎樓下阿婆的福建話喝住:「少年仔,食糜未?」她腳邊竹筐裡堆滿山竹,渾然不理會身後玻璃窗內晃動的剪影。
芽籠的魔性在於將慾望與煙火氣揉成團。當你坐在28巷的無招牌海鮮,辣椒螃蟹醬汁濺上袖口時,隔壁桌德國背包客正攤開地圖研究「合法紅燈區」的邊界。那些掛著單數門牌的窄樓,外牆磁磚剝落處露出殖民時期的浮雕,二樓鐵窗晾曬的紗籠隨風翻飛,底下便利店收銀員淡定補著貨——彷彿那些亮著桃紅燈箱的房間,不過是尋常雜貨鋪。
真正懂門道的,會鑽進偶數巷弄的廟宇叢林。廣惠肇碧山亭的香灰落在旗袍女子高跟鞋邊,她們趕在黃昏祭拜後回到工作隔間。我在九巷天公廟遇見穿金戴銀的媽媽桑,她捻著香喃喃:「保庇查某人平安賺吃啦。」供桌玻璃下壓著泛黃照片,1980年代姑娘們圍著電晶體收音機笑出一口金牙,背後是當時新建的組屋群。
安全守則要刻進骨頭裡:相機絕對不上肩,偷拍者可能被便衣請去喝咖啡;看見門牌貼藍色圓標的別探頭,那是持證營業的紅燈戶;更別提巷尾那些突然湊近的摩托車——去年就有遊客被「特價導覽」騙走三個月薪水。最妥當是跟著本地老饕走,他們在八巷田雞粥店教你用勺子分割滑嫩蛙腿時,順便指點何時該低頭快步過巷。
深夜的救贖在街角甘蔗攤。老闆阿明削著紫色甘蔗說起祖父輩故事:「1940年代這裡是苦力寮啊,現在姑娘們簽證費比我家鋪租還貴。」鐵桶裡熬煮的蔗渣翻滾如歲月,我啜著冰鎮甘蔗汁眺望對街,穿西裝的男人推開玻璃門,頸間唇印像枚殘破郵票。這座花園城市的暗面,終究在精準管理中長成獨特生態系。
當你理解那些霓虹燈箱背後,是緬甸女孩匯款回鄉蓋房的執念,是越南單親媽存孩子國際學校學費的計算,甚至新加坡政府如何用季度體檢與納稅制度將灰色地帶透明化——這趟行走才真正開始。離去前我買下山竹阿婆所有存貨,她突然用潮州話哼起《雪娘思君》,跑調的歌聲淹沒在嘟嘟車喇叭裡。那些門牌數字閃爍如密碼,解鎖的從來不是情慾,而是熱帶島嶼接納人性複雜度的胸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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