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後整理書櫃時,掉出一張泛黃的紐約地鐵票卡,猛然想起十年前在中央公園看過一群銀髮族玩飛盤的場景。那時剛到美國念書,只覺得新鮮,如今自己邁向知天命之年,才真正咀嚼出中美退休圖景的迥異滋味。
制度骨架是根本差異。中國養老金像棵大樹,主幹是強制繳納的社保,枝幹是企業年金和個人儲蓄,但後兩者尚在抽芽階段。多數長輩的退休金來源單一,數字往往與在職末期的工資掛鉤。美國的401(k)、IRA等制度則像自建儲蓄罐,僱主匹配、稅務優惠是黏合劑,罐子滿不滿,全看個人投入與市場臉色。這造就了截然不同的退休心態:前者習慣被動等待果實成熟,後者從青壯年就開始掂量罐子的重量。
我上海的表姑去年退休,每月領六千人民幣退休金,在浦東老房過得精打細算。她總說錢要存著「防病防老」,卻默默拿出大半積蓄幫兒子湊新房首付。這份「家族共同體」的責任感,是中式養老最柔韌的經絡。反觀舊金山鄰居Tom,六十五歲賣掉矽谷小屋,搬去佛羅里達開露營車。當我問他是否資助女兒買房,他眨眨眼:「她的學生貸款自己還,我的任務是花光401(k)帳戶——稅務顧問說的。」
醫療帳單能瞬間刺破養老氣球。中國長輩最怕住院,醫保報銷後的自費部分仍可能啃掉半年退休金。社區衛生站量血壓免費,但遇上支架手術,進口材料費能讓存款瞬間蒸發。美國Medicare看似美好,覆蓋率卻像件破洞毛衣:處方藥自付額、長期護理缺口,逼得許多老人七十歲還不敢完全退休。朋友父親去年髖關節手術,帳單上三萬美元的「非承保項目」數字,至今是他家餐桌上的幽靈。
黃昏價值觀的碰撞更有趣。國內公園早晨總見銀髮太極方陣,午後棋牌室煙霧繚繞,帶孫輩被視為天倫義務。美國退休社區高爾夫球車穿梭,志工活動表貼滿冰箱門。曾在亞利桑那見過前工程師組樂隊巡演養老院,鼓手八十二歲,鍵盤手曾是人類學教授。當生存焦慮淡化,自我實現的火焰反而燒得更旺。
最值得玩味的是空間選擇。中國長者緊抓城市資源鏈——三甲醫院半小時車程,菜市場步行可達是黃金標準。美國老人卻熱衷遷徙:佛州陽光、山區小鎮,甚至墨西哥海濱,哪裡稅低氣候好就往哪去。但這種自由伴隨代價:兒孫探視變成跨州旅行,急診時找不到會說英語的醫生,都是漂泊的代價。
寫到這裡忽然聽見窗外廣場舞音樂。樓下陳老師邊跳邊朝我揮手,她退休前是中學班主任,現在帶三個舞蹈班分文不取。「閒著心慌」她常說。這或許是解讀差異的鑰匙:當養老不再僅是生存命題,文化基因裡的集體歸屬感與個人主義追求,終將在銀髮歲月裡浮現它最真實的紋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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