鐵門關上的金屬撞擊聲,是阿雄入監第一天最清晰的記憶。那聲音冷硬、絕決,彷彿把他過去三十多年的荒唐人生,一錘定音。狹窄的舍房裡,混雜著汗味、消毒水味,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、名為絕望的氣息,沉甸甸地壓在胸口。他蜷縮在角落的硬板床上,看著天花板上那盞永遠昏黃的燈,想起妻子最後那雙含淚卻無比冰冷的眼睛,還有女兒那張稚嫩、卻已學會用陌生眼神看他的小臉。他閉上眼,感覺自己像沉入冰冷漆黑的海底,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。
監獄的日子是刻板的殘酷。規律的鈴聲切割著每一天,放風、勞作、點名、靜坐,無盡重複。人與人之間,信任薄如蟬翼,拳頭和算計才是硬通貨。阿雄沉默寡言,像塊頑石,內心卻被悔恨日夜啃噬。他記得第一次參與監所辦的「讀書會」,純粹是為了躲開舍房裡令人窒息的氣氛。志工陳老師帶來幾本舊書,聲音溫和,講著他從未認真聽過的道理。阿雄坐在最後排,低頭盯著自己粗糙的手掌,那些話語飄進耳朵,卻像隔著一層厚玻璃。
轉機,來得悄無聲息,卻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。陳老師注意到阿雄總在角落發呆,某天課後遞給他一張皺巴巴的紙和半截鉛筆。「試試看?寫點什麼都好,寫給自己。」阿雄愣住,看著那截短得幾乎握不住的鉛筆頭,那是獄友用完丟棄、被老師撿回來的。他笨拙地握住筆,筆尖在紙上劃過,歪歪扭扭,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。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恥感湧上心頭,他猛地想把紙揉爛。「沒關係,慢慢來。」陳老師的聲音很平靜,「字醜不怕,怕的是連試都不敢試。」
那半截鉛筆,成了阿雄黑暗裡抓住的第一根稻草。他開始像個牙牙學語的孩子,從ㄅㄆㄇㄈ開始。熄燈後,他躲在薄被裡,藉著走廊透進的微光,用手指在床板上反覆比劃。白天勞作休息的零碎時間,水泥地、牆壁,都是他的練習簿。寫壞的紙,他捨不得丟,一遍遍在空隙處重寫。過程笨拙得可笑,錯誤百出,有時沮喪得想把鉛筆折斷。但每次陳老師來,總能從那些歪斜的字跡裡,找到一點點進步,一個稍微端正的筆畫,一句勉強通順的短句。那點微小的肯定,像黑暗中偶爾閃現的螢火,雖弱,卻給了他繼續劃下去的勇氣。
識字,像一把鑰匙,意外開啟了封閉的心門。阿雄開始能讀懂獄中圖書室裡那些泛黃的書頁,儘管艱澀,卻讓他看到鐵窗外的天空原來那麼遼闊,人生除了他經歷過的泥沼,還有別的可能。他試著寫信,第一封是給從未謀面的女兒。信紙被他寫了又撕,撕了又寫,汗水混著鉛筆灰沾濕了紙張。他寫不出華麗的詞藻,只能笨拙地傾訴:「爸爸錯了,很想妳。爸爸在學寫字,以後可以寫信給妳……」寄出那封信,他像耗盡了全身力氣,也像卸下了千斤重擔。
改變是緩慢的,卻真實發生。阿雄不再像刺蝟,開始參與技能訓練,學著修水電。粗糙的手指擺弄起精細的零件,竟也逐漸熟練。他開始懂得傾聽,偶爾也願意分享。監獄的高牆依然冰冷,但阿雄心裡,那點由半截鉛筆點燃的微光,正頑強地驅散著經年累月的陰霾。他第一次清晰地「看到」,自己荒廢的不只是青春,更是作為一個丈夫、一個父親的責任。
走出那道厚重的鐵門那天,陽光刺得阿雄睜不開眼。空氣裡自由的味道陌生又珍貴。沒有盛大的歡迎,只有陳老師靜靜站在不遠處,遞給他一個小盒子。裡面是一支全新的、削好的鉛筆,和一疊信紙。「路還長,繼續寫下去。」阿雄喉頭哽咽,用力點頭。
外頭的世界並未張開雙臂。更生人的標籤如影隨形,求職四處碰壁,冷眼與懷疑是家常便飯。阿雄咬著牙,用獄中學來的水電技術,從最髒最累的臨時工做起。他租了間僅能放下一張床的小房間,牆上貼滿了女兒寄回的、字跡同樣稚嫩的卡片,那是他疲憊時唯一的慰藉。攢了許久的錢,加上陳老師和幾位出獄後仍有聯繫的「同學」東拼西湊,他在老舊市場的角落,盤下一個巴掌大的店面,賣起了手工麵。每天凌晨三點揉麵,五點熬湯頭,油鍋的滋滋聲和蒸騰的熱氣,成了他新生活的背景樂。他給麵店取名「微光」。
小店生意起初慘澹,但阿雄用料實在,笑容誠懇,即使面對刻意刁難的客人,也低著頭說「多謝指教」。他堅持每天打烊後,在油膩的帳本背面,寫下當天的點滴:哪位常客多給了幾塊錢,哪位婆婆誇他麵Q,女兒信裡又說了什麼學校趣事……那支鉛筆用得只剩短短一截,他仍珍惜地用著。日子依然辛苦,掌心因長年勞作磨出更厚的繭,但心是踏實的。他終於能每月按時寄出生活費,附上幾句簡單卻親筆寫下的問候。多年後,當青春期的女兒彆扭地站在「微光」略顯油膩的櫃檯前,低聲喊出那聲久違的「爸」,阿雄背過身去攪動鍋裡沸騰的湯,蒸汽模糊了視線,也融化了經年的冰霜。牆上掛著一個小相框,裡面是那截早已無法書寫、卻被珍藏起來的鉛筆頭。從深淵到微光,這條救贖之路沒有捷徑,不過是握緊了手中那截脆弱的希望,在每一次快要放棄時,咬著牙,再往前劃下一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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