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把台北街頭澆成灰濛濛一片,我的機車踏板積了淺淺一窪水,雨衣領口擋不住的雨水正往脖子裡鑽。配送箱裡那碗熱騰騰的牛肉麵,時效倒數的數字在手機螢幕上跳得讓人心慌。巷弄裡的門牌像在玩捉迷藏,顧客電話那頭是歉意的「再五分鐘下樓」。這是foodpanda步兵的日常,每一單背後,都是體力、腦力與城市迷宮的較量。效率,從來不是APP上冷冰冰的「預計抵達時間」,而是滲透在每個選擇縫隙裡的生存智慧。
剛入行時,我像隻無頭蒼蠅。系統派單就接,導航說左轉就左轉。結果呢?午餐尖峰卡在出餐慢如蝸牛的知名麵店,後續三單全數遲到;跟著導航鑽進死巷,眼睜睜看著配送時限從綠轉紅。後來,巷口雜貨店的老闆阿伯叼著菸笑我:「少年仔,送飯不是靠APP,是靠腦啦!」他隨手在菸盒上畫出方圓三條街的「美食地圖」:哪家水餃店老闆娘手腳快、哪棟辦公大樓警衛室肯代收、哪條防火巷能省三分鐘… 這些地頭蛇的「暗黑知識庫」,是演算法永遠算不透的生存指南。
「接單」像賭局。系統常把巷尾的咖啡廳與兩公里外的辦公大樓硬湊成「順路單」,看似完美路線,實則致命陷阱。咖啡廳的拉花藝術家總要顧客等上二十分鐘,而辦公大樓的白領餓不得。我學會看「組合」的骨頭:兩單距離近,但若餐廳類型是「慢工出細活」配「急性子顧客」,寧可拒單。有次忍痛放掉一單高額下午茶組合,轉而接下巷口便當店的三份鄰近社區訂單。結果呢?便當店老闆娘見是我,鍋鏟翻飛五分鐘出餐,三單全在十五分鐘內送達,賺的時薪反而更高。效率,有時是「捨得」的藝術。
機車是雙腿延伸,但真正縮短距離的是「預判」。等紅燈時,指尖已在手機螢幕劃出下一條捷徑——不是導航推薦的大路,而是穿越黃昏市場收攤後的空檔(清晨與黃昏市場的「空檔期」是黃金通道),或是繞過放學時分的小學門口水洩車潮。有回送信義區高樓,大廳保全低聲提醒:「貨梯維修,客梯排隊至少十分鐘。」我立刻轉進後巷,找到清潔阿姨專用的貨梯通道,喘著氣把餐點送上28樓時,顧客驚呼:「怎麼比APP預估還快?」那些門衛、清潔工、便利商店店員不經意的話語,都是路線方程式裡最關鍵的變數。
「顧客定位漂移」是步兵噩夢。地圖釘在辦公大樓A棟,訊息卻寫「我在星巴克旁停車場B棟出口」。此時若傻傻衝到定位點,時間就蒸發了。我養成發車前速讀訂單備註的習慣,並在抵達前三分鐘主動致電:「林先生嗎?您定位在A棟,但備註寫B棟停車場,我直接往B棟去方便嗎?」十次有九次換來顧客驚喜的「對對對!你怎麼知道?」省下的不是繞路的三分鐘,是避免客訴的隱形成本。
暴雨天、跨年宵夜、颱風前夕… 這些「惡魔時段」訂單暴增,系統常因塞車或餐廳延誤,把配送時間壓縮到近乎不可能。有次跨年夜,手上五單分散在方圓三公里,系統倒數像催命符。我深呼吸,撥通第一單顧客電話:「陳小姐,您訂的披薩店目前排隊二十人,約需25分鐘,您後面的單我會優先送附近兩戶再折返,約35分鐘後抵達,可以接受嗎?」 真誠的「預警」與「選項」,遠比遲到後一句制式道歉有用。那晚五單全數送達,沒有一則負評。
最痛的教訓來自一杯打翻的珍奶。趕時間搶黃燈,急煞瞬間,塑膠袋裡的飲料杯傾倒,糖漿滲透紙袋,毀了底下的便當。賠錢事小,顧客那句「你們總是不小心」像根刺。此後,我的配送箱永遠躺著幾條廢棄輪胎內胎剪成的橡膠圈——固定飲料杯的神器。保溫袋裡多塞兩條飯店帶回的小毛巾,吸震兼吸水。這些土法煉鋼的「防震工程」,是用狼狽換來的專業尊嚴。
平台演算法追求「整體最優解」,但我們活在「當下最可行解」的現實。某次午高峰,系統強制塞來一單反方向訂單,眼看手上三單要遲到。我直接騎往原定路線,同時致電客服說明:「若接這單,現有三單必延誤;我選擇優先保障已承接訂單時效。」 客服起初照本宣科要求服從派單,我平靜反問:「您希望我完成四筆遲到訂單,還是三筆準時加一筆轉單?」沉默五秒後,客服回應:「… 瞭解,已為您轉單。」 在系統與人性的拉鋸中,有時需要扛住壓力,當那個「不乖」的理性聲音。
送餐這行,體力會衰退,但城市紋理的記憶與危機處理的直覺,卻像老茶愈陳愈香。雨還在下,我縮了縮脖子,把保溫箱蓋子壓緊。導航顯示下一單要穿越五個紅綠燈,但我瞥見對街公車專用道此刻空蕩——這十分鐘的空檔,是這座城市給步兵的隱形禮物。油門輕催,雨水在後視鏡裡拉成細線。效率從來不是APP上的冰冷數字,是巷弄風聲、是顧客開門時蒸騰的飯菜香、是千錘百鍊後,身體比大腦更先知道該往哪拐的本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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