雅加達天還沒透亮,摩托車的引擎聲已經在巷弄裡嗡嗡作響。阿迪蹲在租屋處門檻上,把最後一口椰漿飯匆匆塞進嘴裡,手指還殘留著昨晚組裝手機零件的細微油味。他是西爪哇來的,工廠底薪剛好卡在首都最低工資線上——每月460萬印尼盾,約台幣9千出頭。這數字聽來抽象,直到上週兒子高燒,他捏著診所收據站在西藥房前猶豫:退燒藥,還是下週的交通費?這是460萬盾撕開後的質地。
官方統計像幅斑駁的油畫。製造業生產線工人普遍落在250萬到600萬盾(台幣5千到1.2萬)間浮動,紡織廠女工指尖纏著紗線,月底薪常被「全勤獎金」綁架,少踩一次打卡鐘就少30萬盾。而當雅加達南區科技園區的工程師用流利英語彙報時,他們的薪資袋可能裝著1500萬到3500萬盾(台幣3萬到7萬),相當於產線工人半年的積累。更別提那些在棕櫚種植園深處的契約工,日薪折算台幣200元,還得預支給仲介「介紹費」。
薪資單背後的生存算術才見真章。雅加達一間6坪分租房的月租啃掉150萬盾,摩托車油耗每日逼近3萬盾。更兇猛的是食品通膨:年初紅辣椒每公斤2.5萬盾,雨季後飆破8萬盾。我認識的超市收銀員莉塔苦笑:「現在炒一盤辣醬空心菜,辣椒比空心菜貴三倍。」當基本糧食價格年漲幅衝破9%,那些領法定最低薪的工人,實質購買力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蒸發。
外島的薪資荒漠更令人窒息。加里曼丹採礦小鎮表面繁華,礦工頂著肺塵病風險換取800萬盾月薪,但礦區商店泡麵價格是市區兩倍——資本早把風險貼水悄悄計入物價。蘇拉威西漁村裡,漁民把當日漁獲折算成現金,卻發現柴油補貼取消後,出海成本吃掉六成收入。薪資地理學在此殘酷顯影:同份建築工工作,在巴厘島渡假村工地比東努沙登加拉省高出40%,只因前者面對的是外國遊客的美元消費力。
灰色地帶的薪資生態才是多數人的氧氣。夜市攤販凌晨收攤後,把5萬盾紙鈔塞進圍裙內袋;網約摩托車司機在油價波動時,自動把APP上的「乘客補貼」選項勾成常態。這些現金流從不計入勞工統計,卻支撐著4800萬非正規就業者。當正職合約寫著「依循最低工資」,工人真正期待的是加班費疊出的1.5倍薪,或是年終那包厚度由老闆心情決定的THR(宗教節日獎金)。
跨國企業的ESG報告總愛展示「高於當地標準50%」的薪資,卻避談合作代工廠的件工計價。我走訪過萬隆郊區的製鞋廠,少女工埋頭黏合鞋面,每完成一雙賺800盾(台幣1.6元),日產量若未達200雙,當日薪資直接對折。當品牌商吹噓供應鏈合規,這些女孩的薪資條正被「產能未達標」的條款噬咬出破洞。
薪資困境的根源盤根錯節。基礎建設薄弱推高物流成本,一箱泡麵運到巴布亞省價格翻三倍;教育斷層讓工人困在低附加值崗位,雅加達僅21%勞工受過高中以上教育;更別提勞工法規在中小企業的驚人彈性——我親眼見過泗水成衣廠的薪資帳本,同樣車縫工,正式工與外包工薪資落差可達35%,而後者佔了七成人力。
黃昏的芝利翁河畔,工人們擠在Warung小吃攤前盯著物價牌。煎餅從5千盾漲到8千盾的這三年,阿迪的底薪調升了18萬盾,剛夠買22張煎餅。他手機裡裝著五個求職APP,頭像照片是十年前中學畢業穿的襯衫。當全球供應鏈談論印尼人口紅利時,河面倒映的是成千上萬個阿迪,正用肉身填補GDP成長率小數點後的縫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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