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雨滴答敲著鐵皮屋簷,樓下管理處阿姐的嗓門穿透雨聲:「陳師奶!房署寄信來啦!」整棟公屋瞬間騷動起來。我握著那封泛黃的牛皮紙信封,指尖冰涼,想起十年前蜷縮在劏房膠板床上,聽著隔壁夫妻吵架,盤算著這個月還能省下幾多餐飯的日子。公屋,對香港人而言從來不只是一個住所,它是半生掙扎的句點,也是無數家庭命運的轉折點。這扇綠色的門背後,是安穩,是枷鎖,還是另一場漫長等待的開始?
「夠資格嗎?」這問題像把鈍刀,磨著無數輪候冊上的心。房署網頁列出的入息資產限額白紙黑字,冷冰冰。但真正的門檻藏在細節裡:那份全職工作突然派發的年終花紅,會否讓你超標幾個零頭?老母親過身後留下的丁點金飾算不算資產?更別提那些「隱形」的計算——同住但長期住院的家人是否仍算「家庭成員」?我見過街坊林伯,因兒子移民前報稱同住,結果申請被凍結三年。房署的計算公式比股票走勢更難捉摸,差之毫釐,申請表便石沉大海。白表(一般家庭)、綠表(公屋租戶),各有各的遊戲規則,填表那晚的燈,總亮得特別蒼白。
遞表成功只是馬拉松的起步槍。官方說平均輪候5.3年,但走廊盡頭的李太已數到第八個年頭。這段「等樓期」才是人性試煉場:結婚生子、家人離世、公司裁員…生活不會因你排隊而暫停。有人死守公屋夢,拒絕升職加薪;有人咬牙租著貴價劏房,信箱永遠等著那封「派樓信」。最磨人的是「配房通知」——三個「唔要得」的機會,像賭徒最後的籌碼。拒絕山頂偏遠屋邨?下次可能派來更舊的樓。嫌單位向著垃圾房?下個選擇或許連窗都開不全。每一次拒絕都伴隨著胃部抽搐的焦慮:這次不要,下次要等多久?
當鑰匙終於沉甸甸落入掌心,考驗才真正開始。房署職員遞來的文件厚過電話簿,「購買資格證明書」只是入場券。銀行櫃檯前,「按揭」兩個字足以讓人冒汗。公屋按揭看似門檻低——理論上免壓測、免壓力利率,實則暗藏殺機。那些掛著「公屋友善」招牌的財務公司,利息計算複雜過微積分。我親耳聽過經紀拍胸脯:「月供八千好輕鬆啦!」卻不提頭三年「蜜月期」後利率翻倍的魔鬼條款。更別提律師樓裡,職員指著密密麻麻的條款:「呢度寫明,補地價金額按屆時市值計算,冇封頂㗎。」當下簽名的筆,比千斤還重。
「買定唔買?」這問題困擾每個公屋住戶。表面著數顯而易見:市價三五折的「筍價」,首期可能十萬有找,月供甚至低過租金。但魔鬼總在細節跳舞:那筆天文數字的「補地價」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——將來賣樓給房署,要補;賣給綠表買家,也要補。金額隨樓市浮動,今日的著數可能變成明日的巨債。更現實的是枷鎖:公屋轉讓限制極嚴,想出租幫補?犯法。想加按套現周轉?除非符合極苛刻條件。鐵閘上的斑駁銹跡,某天會成為心頭的銹。
收樓那天,單位空蕩蕩迴響著腳步聲。牆角有上任租客孩子畫的恐龍,廁所瓷磚裂縫裡積著陳年水垢。裝修師傅敲著牆:「阿生,呢度主力牆,打唔穿㗎。」原來連改造自由的尺度,早在藍圖裡畫好。公屋買賣是場與魔鬼的交易,用市價的甜頭換取自由的鐐銬。樓下公園依然飄著飯菜香,但當你抬頭望著自家那扇窗,突然明白這抹綠色既是庇護,也是圍城。那些年我們在輪候冊上寫下的不是地址,是半生妥協的座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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