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後雷雨敲打著窗簷,社區中庭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。抬頭看見瑪麗亞正輕手輕腳收拾客廳,才想起她這週總在反覆擦拭同個櫃子——這是我家第三位菲籍看護,前兩位離開時都帶著相似的疲憊神情。翻開勞動契約那刻突然驚覺,原來我們多數雇主,從未真正讀懂過那張紙背後沉甸甸的人生。
在台北某個潮濕的仲介辦公室裡,我見過茉莉的淚水砸在合約附件上。她指著密密麻麻的英文條款顫抖:「太太說復活節沒放假是合法的…」台灣《勞動基準法》第37條明定外籍家務工適用國定假日,但實務中,挪移休假、用紅包抵銷特休的案例,仍像藤蔓般纏繞在許多家庭。當我們在客廳拆著聖誕禮物時,可曾想過廚房裡那雙佈滿清潔劑裂痕的手,正數算著幾年沒見過家鄉的椰樹?
真正棘手的從不是白紙黑字。去年開齋節,鄰居張太太堅持要幫傭完成大掃除才能出門,結果錯過清真寺的晨禱。那姑娘當晚把祈禱毯鋪在後陽台水泥地時,月光照著她肩胛骨的顫動比哭聲更響。後來我才懂,對穆斯林而言,節慶的儀式感是靈魂的錨。現在我家冰箱貼著伊斯蘭曆重要節日,瑪麗亞會提前兩週用紅筆圈起來,那抹紅像小小的尊嚴印章。
最深的裂痕往往從善意開始。朋友曾得意分享「替代方案」:每月多給兩千元換取不休假。「她更需要錢啦!」他說。直到某天幫傭在頂樓晾衣時昏厥,診斷書寫著「慢性睡眠剝奪引發自律神經失調」。勞動部1955專線人員私下透露,這類「自願放棄休假」的舉報,最後多因幫傭怕丟工作而撤案。原來我們給的鈔票,正在吸走她們眼裡的光。
摸索五年才悟出的心法:在瑪麗亞的月曆上,我用綠色螢光筆塗滿整格休假日,旁邊註明「不可協商」。有次女兒發高燒恰逢她返鄉日,我抱著孩子坐計程車衝急診那晚,手機突然震動。瑪麗亞傳來教堂燭光中的自拍,笑容裡有馬尼拉海風的氣息。她寫道:「謝謝您教會我,休息不是偷懶。」
前陣子整理舊物,發現首任幫傭艾琳留下的鐵盒。裡面有張2018年台北到克拉克的機票存根,日期被她用指甲反覆劃過。那趟沒實現的歸途,如今成了我書房的鎮紙。現在我學會在契約空白處手寫補充條款:「颱風天全薪停工」、「齋戒月工時彈性調整」,墨跡暈染處像溫柔的補丁。原來所謂合法只是地板,而體面,是我們親手砌的台階。
當瑪麗亞把孫女照片貼在傭人房牆上時,我遞給她新買的相框。她突然哼起他加祿語的搖籃曲,歌聲穿過門縫,女兒枕著旋律沉沉睡去。這瞬間忽然懂得:那些我們慎重歸還的假期,終將以另一種圓滿,悄悄泊回自家港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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