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基隆崁仔頂魚市昏黃的燈光下,鼻腔裡滿是濃烈的海水鹹鮮,腳下是濕漉漉的水泥地,耳邊是此起彼落的叫賣聲:「這尾透抽,眼睛還亮晶晶,真正現流仔!」那一刻突然明白,海味之於老饕,不只是舌尖的鮮,更是一場關乎時令、地域與人情世故的修行。
所謂「不時不食」,在追逐海鮮的旅程裡是鐵律。去年深秋在澎湖馬公港邊的小食堂,老闆娘阿霞姐端上一盤清蒸鎖管,肉質緊實彈牙,鮮甜直衝腦門。「鎖管就要吃農曆九月尾到十月頭的,」她指著窗外海面,「這時的鎖管抱卵飽滿,肉厚,過了這時節,味道就『散形』啦。」 那份季節限定的濃縮鮮美,勝過無數高級餐廳的堆砌。就像春日追逐烏魚子熟成的鹹香,盛夏等待東港黑鮪魚腹肉入口即化的油潤,秋風起時惦記著萬里肥美蟹膏,寒冬裡一碗熱騰騰的九孔鮑魚粥暖胃。順應大海的節奏,是吃懂海味的第一堂課。
「現流」二字,是漁港邊最硬的通行證。還記得在台東成功港清晨五點,漁船剛靠岸,攤位上那尾眼睛清亮如琉璃、魚鰓鮮紅欲滴的「紅條」(東星斑),簡單抹鹽炭烤,魚皮焦脆,魚肉卻細嫩得能在舌尖化開,帶著純粹的海洋氣息。這與冷凍櫃裡那些眼神渙散、肉質鬆垮的同類,簡直是雲泥之別。老漁人常說:「魚離了水,鮮度是用秒在計算的。」 追求現流,是對鮮度的極致苛求,更是對漁人搏海辛勞的敬意。
真正動人的海味,往往藏在不起眼的巷弄深處。高雄鼓山渡輪站旁那家沒有招牌的小店,只賣一味「魷魚螺肉蒜」。用老母雞、螺肉、乾魷魚、五花肉熬煮數小時的湯頭,濃郁複雜卻毫不混濁,魷魚的嚼勁、螺肉的脆甜、蒜苗的辛香在口中層層疊加,是道地討海人的豪邁暖湯。又或是台南安平老厝裡,阿婆用古早味豆瓣醬燒的虱目魚肚,醬香濃郁卻不掩魚鮮,魚肚油脂豐腴,拌著熱騰騰的白飯,是再地道不過的府城風情。這些「巷仔內」的美味,沒有精緻擺盤,卻盛滿了在地的風土人情。
頂級海味如野生大黃魚、現撈龍蝦,固然令人神往,但海味的真諦,更在於如何讓尋常海產綻放光芒。市場裡一籃籃便宜肥美的「吻仔魚」,在澎湖西嶼老廚師手中,與本地絲瓜同炒,清爽甘甜,是夏日絕配。基隆廟口那碗「石花凍」,用礁岩上採集的石花菜熬煮冷凝,淋上黑糖與檸檬汁,晶瑩剔透,滑溜沁涼,是海潮送來的天然甜點。懂得欣賞小魚小蝦的精彩,才是深入海味堂奧的標誌。
吃海鮮,是與海洋的對話。每一次挑選,都是一份對時令的尊重;每一次品嚐,都是一次對漁人智慧的體會。不必迷信名貴,無需追逐浮誇,帶著好奇的心,順著海風的方向,走進喧鬧的漁市,鑽進飄香的老巷,讓舌尖跟隨大海的脈動,那些樸實卻驚艷的滋味,才是大海最慷慨的饋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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