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雨打在鐵皮屋頂上,滴滴答答響了一整夜。阿玲把計算機按了又按,螢幕的冷光映在她浮腫的眼袋上。三十三歲的幼稚園教師,月薪兩萬二,扣除租金水電,連給母親買新假牙的錢都擠不出來。「再這樣下去,只能搬回元朗和兄嫂擠劏房了。」她滑開手機相簿,盯著去年參觀過的朗邊中轉屋單位照片,水泥牆面透著潮氣,但比起現在月租九千的棺材房,那十四平方米的空間竟顯得奢侈。
香港地寸土寸金,公屋輪候冊上壓著二十六萬個「阿玲」。白表綠表,兩張紙決定著草根階層能否抓住那根救命稻草。所謂綠表,是給公屋租戶或持有《保證書》的拆遷戶的捷徑,他們要的是更寬敞的居所,或是想藉著綠表資格,用折扣價買下居屋,徹底擺脫租賃命運。而白表,則是無數私樓苦主的浮木——收入與資產被框死在狹窄門檻內的家庭或單身人士,在私人市場被租金壓得喘不過氣時,唯一的官方救生索。
資格審查像道精密篩網。白表單身人士月入上限三萬一千七百五十元,資產限額九十三萬元;家庭上限六萬二千五百五十元,資產限額一百八十五萬元。這數字看似合理?去年有個工程助理月入三萬二,因超出幾百元被拒,只能眼睜睜看同事抽中水泉澳邨新單位。資產計算更藏魔鬼細節:你以為定存股票才算數?連人壽保險的現金價值、未補地價的祖傳唐樓份額,房署都算得清清楚楚。
綠表看似寬鬆,實則暗礁處處。陳伯的故事像盆冷水——他原住黃大仙四十年,兒子用綠表資格購入居屋後,他以為能隨兒子同住,豈料房署指他未滿六十歲且具工作能力,拒絕「家庭成員」身份。老人家被迫續租床位房,每夜爬三層鐵架床。更諷刺的是,某些公屋富戶將物業轉名予海外親屬,自己繼續住著月租千餘元的單位,綠表制度在鑽漏洞者面前千瘡百孔。
遞表只是煎熬的起點。記得那年七月,深水埗房屋事務處外凌晨三點的人龍嗎?有人帶摺凳,有人鋪紙皮席地而睡,隊伍轉過兩個街口。烈日下排隊六小時的阿芬暈倒送醫,醒來第一句話問丈夫:「交到表未?」這荒誕場景背後,是每年僅開放數週的申請期殘酷現實。交表後進入漫長靜默期,審核動輒數月,期間若加薪五百元都可能被取消資格,多少人提心吊膽不敢換工作。
中籤者未必是贏家。輪候時間早已突破五年半,許多家庭等到孩子都從小學升中學。更絕望的是配房階段——拒絕偏遠地區三次即喪失資格。阿明抽中東涌裕泰苑,但他在觀塘上班,每日通勤費時四小時,掙扎三個月後咬牙放棄,重回輪候隊伍末端。那晚他在咖啡店握著作廢的配房信,眼眶紅透:「原來窮人連選擇迷路的權利都沒有。」
公屋政策像部生鏽的老機器,齒輪間盡是摩擦傷痕。白表單身人士年齡限制卡死三十歲以下青年,綠表富戶審查十年才一次,輪候時間如蝸牛爬行。當劏房籠屋裡的人們仰望著公屋燈火,那微光究竟是希望,還是海市蜃樓?或許真正的資格,從來不在表格的勾選欄裡,而在這座城市是否還願意為蝸居者留一扇透氣的窗。
雨還在下。阿玲關掉計算機,LINE群組跳出新訊息:「大埔富蝶邨新單位流選名單更新!」她突然抓起外套衝出門——不是去房屋署,而是奔向區議員辦事處。鐵閘已拉下,她卻將存了兩年的租金單據塞進門縫,每一張都用紅筆寫著「不公義」。遠處公屋的燈火在雨幕中暈成一片暖黃,那光,照得她眼睛發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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