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後雷陣雨剛停,空氣裡還飄著水泥地蒸散的熱氣。推開巷口咖啡廳的木門,冷氣混著咖啡香撲面而來,角落傳來老友阿杰的聲音:「正想找你!最近公司債利率誘人,但想到雷曼兄弟那時……」他攪動著冰拿鐵,杯壁凝結的水珠蜿蜒流下,像極了投資人面對公司債時心裡淌的冷汗。
公司債券這東西,表面是定期收息的安穩選擇,骨子裡卻藏著企業的體檢報告書。十年前我任職的基金公司,曾重倉某家「投資級」零售巨頭債券,當時信評機構還給著BBB的溫和微笑。誰料六個月後,這家公司因供應鏈斷裂爆發流動性危機,債券價格一夕腰斬。信評機構的降級通知,永遠是那隻追著馬車跑的狗——等牠吠叫時,車輪早已陷進泥淖。
看企業債不能只看財報數字跳舞。去年評估某傳產公司債時,翻遍年報找不到破綻,直到參加供應商餐會才聽聞:「他們最近收貨都拖120天票期啊!」這句酒後真言讓我背脊發涼。果然三個月後,該公司應付帳款違約如骨牌傾倒,債券殖利率瞬間飆破15%。真正的風險往往藏在資產負債表外:藏在供應商強忍的抱怨裡、藏在離職財務長欲言又止的LinkedIn動態裡、藏在深夜加班卻熄著燈的研發部門窗戶裡。
利率風險像潮汐,總在眾人忘卻時悄然反轉。2020年疫情爆發時,某科技公司發行十年期債利率僅2.8%,投資人搶購如潮。如今聯準會暴力升息,同級別新債利率衝破6%,當初的「安全債券」市值已蒸發三成。債券存續期(Duration)這把量尺,平時靜置工具箱無人聞問,待利率風暴來襲時才發現,手中握著的竟是支燙手鐵條。
最致命的往往是流動性陷阱。記得某家新能源公司違約前夕,次級市場突然湧現神秘買盤,用九折價掃貨數千萬美元債券。正當眾人慶幸逃生門開啟時,三個月後司法重整文件揭露:那些買家竟是企業關聯公司,低價回收債券只為在重整案奪取話語權。當你想跳船時接盤的「白衣騎士」,掀開頭盔可能是來收割的債權狙擊手。
我的避險策略抽屜裡總備著三樣工具:信用違約交換(CDS)是價格不菲的保險單,適合重倉核心部位時買個心安;債券期貨對沖像精準的外科手術,得算準存續期與對沖比例;而最質樸的「債券梯」(Ladder)策略,則是把資金分散在不同到期日的債券上,任憑市場驚濤駭浪,每年總有到期債券提供現金流緩衝。曾有位退休教師將七百萬本金切成七等份,分別買入1-7年期投資級債,笑稱這是她的「債券護城河」。
通膨幽靈盤旋時,浮動利率債券(FRNs)是暗夜裡的螢火蟲。去年初協助某食品集團發行FRNs,利率錨定SOFR加碼3.2%。當時投資人嫌棄加碼幅度不如定息債誘人,如今隨著利率攀升,這批債券每季調整的票息已跑贏多數固定利率債。市場狂熱時擁抱浮動利率,如同颱風季在港口繫上彈性纜繩——浪頭越高,韌性越顯珍貴。
產業景氣循環是債券投資的暗流。航運巨頭馬士基在2021年獲利創新高時發行公司債,吸引大批追逐收益的資金。但老船長們都懂「航運業七年魔咒」:當貨櫃運費衝破天際時,往往預示下個崩跌周期逼近。果然兩年後運價雪崩,公司債利差暴漲200基點。買週期性產業債券,得在財報最醜陋時進場,而非在獲利巔峰時追高。
違約重整這門課,我繳過百萬美元學費。某次參與鋼鐵廠重整債權協商,手握優先擔保債券自認高枕無憂,卻發現廠房抵押品早被二次抵押給設備租賃商,大型熔爐竟全是「租賃資產」。最終擔保債權回收率僅四成,只因當初沒翻遍三十頁的附註條款。現在我的檢查清單多了「資產是否帶有租賃負債?」「智慧財產權是否已質押?」這些龜毛項目,畢竟魔鬼總在附註裡築巢。
夜深整理書櫃,翻出2008年雷曼兄弟發行的「迷你債券」說明書。燙金字體印著「低風險高收益」,內頁卻藏著複雜的CDO結構圖。如今我教女兒辨識債券風險,只給她一把簡單量尺:當銷售文件厚過小說,當預期收益高過行業均值三成,當發債理由模糊成「企業一般用途」——這杯甜美毒酒,最好別啜飲。真正的避險之道,始於對誘惑說「不」的克制力。
窗外又飄起雨絲,咖啡杯底殘留的褐色漬痕,像極了債券違約後K線圖上的傷口。企業債券投資終究是門殘酷藝術:既要從數字廢墟中挖掘黃金,又得在眾人狂歡時聽見冰山崩裂的細響。握緊你的現金流羅盤,在殖利率的迷霧中保持清醒——畢竟債券到期的清脆鈴聲,永遠比中途跳船的撲通落水聲,來得動聽許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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