醫院的消毒水氣味還黏在記憶裡,鄰床阿伯復健時的悶哼聲彷彿還在耳邊。三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中風,像有人猛地抽走我生命的桌布,杯盤狼藉。半邊身子失去知覺的恐慌,比癱瘓本身更蝕骨。如今能重新握筆寫字,甚至笨拙地敲打鍵盤,靠的不是奇蹟,是無數次跌倒又爬起的枯燥練習。這條路漫長,但每一步都算數。
復健不是「多動就會好」的簡單事。早期臥床時,照護者每兩小時幫我翻身拍背,像在守護一株脆弱的幼苗。物理治療師第一次拉起我癱軟的手臂時,那沈甸甸的無力感令人絕望。後來才懂,神經就像沉睡的藤蔓,需要持續輕喚才能重新攀爬。我從盯著天花板數日光燈管,到能用「好手帶壞手」自己扣鈕釦,足足花了八個月。關鍵是別跟別人比,只跟昨天的自己較勁。
語言治療更是場寂寞的跋涉。中風後有段時間,腦子裡思緒翻湧,出口卻只剩單音節的「呃」。治療師讓我含著冰塊練習舌頭頂上顎,像嬰兒學發聲。女兒偷偷錄下我結巴讀童書的模樣,回放時自己都發笑。但當某天突然清晰說出「珍珠奶茶少糖」時,全家人眼眶都紅了。那些看似可笑的練習,都在悄悄修補斷裂的訊號。
吞嚥障礙最是凶險。曾因一口水嗆進肺部引發肺炎,差點二度中風。營養師教我用增稠劑調製飲品,濃稠如蜜的開水喝起來荒謬卻必要。太太把蔬菜肉泥蒸熟再打成濃湯,裝進嬰兒食品罐。有次孫子看到,天真問:「阿公也吃寶寶粥?」那一刻的羞赧,比復健的痠痛更錐心。但活下去,比面子重要。
憂鬱的黑霧常突然籠罩。復健停滯期時,看著鏡中口眼歪斜的自己,摔過無數次飯碗。心理師沒給空洞安慰,只問:「若朋友中風,你會嫌棄他嗎?」這話如刀劃開膿瘡。後來在復健科結識的病友老陳,兩人相約「比慘」:他笑我走路像企鵝,我虧他說話含滷蛋。苦中作樂,竟成了最好的處方箋。
生活微調藏著生存智慧。浴室加裝的L型扶手要45度斜角才省力,馬桶增高器得配合膝蓋彎曲角度。原本的襯衫全換成磁性扣開襟衫,一隻手也能優雅穿衣。最得意是把電動刮鬍刀綁在固定架上,靠臉部移動完成剃鬍。這些瑣碎細節堆疊起來,才真正找回「我能行」的底氣。
兩年過去,我仍拖著微跛的右腳,講話稍慢半拍。但每週三次的游泳復健從未間斷,水中的浮力托起沈重肢體,划水時彷彿與中風前的自己重逢。有天在公園,看見輪椅上的病友盯著我走路,眼神灼熱。我對他比出三根手指——這是我們復健班的暗號,意思是:「撐住,下次換你走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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