咖啡廳的冷氣有點強,我看著對面那隻握著鋼筆的手,關節微微發白。姊姊低頭簽名的姿態,和小時候在聯絡簿上簽家長名的樣子重疊了。紙上是她服務了十二年的公司續約文件,墨跡在紙上暈開一小圈,像滴未落下的淚。
「條件談得還行。」她推過文件時笑了笑,眼角細紋堆疊的弧度,藏著沒說的疲憊。我知道這「還行」背後是什麼——是放棄外派荷蘭總部的機會,只因為上個月媽媽在電話裡無意間提了句:「你爸最近老忘東忘西,陽台的花枯了兩盆。」
記憶突然閃回十年前,我大學聯考失利那晚。客廳燈沒開,她端著碗冰涼的綠豆湯坐到我旁邊,湯匙硬塞進我手裡:「怕什麼?阿姊存款夠養你重考。」那晚她身上有醫院消毒水的味道,後來才知道,她是剛值完大夜班趕回來的。
這次續約像場無聲儀式。當她筆尖劃過「同意服務條款」那欄時,我看見她拇指無意識摩挲著鋼筆尾端的刻痕。那是父親當年跑船回來送的禮物,刻著「乘風破浪」四字。如今這支筆簽下的,卻是甘願擱淺的港灣。
晚餐時媽媽煨了鍋山藥排骨,蒸氣模糊了老花眼鏡。姊姊突然從包裡抽出個牛皮紙袋:「用簽約獎金給爸換了助聽器。」 爸爸把玩著新機器像個孩子,開關按得喀噠響。我瞥見姊姊手機螢幕亮著,荷蘭同事傳來風車村照片,鬱金香田燦爛得刺眼。她指尖在螢幕上懸停三秒,鎖屏鍵輕輕一按,暮色便吞沒了那片異國的虹彩。
深夜廚房傳來窸窣聲。我發現姊姊站在冰箱前就著門縫光啃吐司,腮幫子鼓鼓的。「晚上沒吃飽?」我問。她噎著似地咳兩聲,突然笑出來:「像不像小時候偷吃點心?」 小學時她總把營養點心藏著帶回家,說自己吃過兩份了。直到有次我撞見她在巷口啃冷掉的饅頭,書包裡藏著留給我的銅鑼燒。
陽台飄來煙味。父親新買的茉莉花苗旁,姊姊指間的星火明滅。她很久不抽煙了。「壓力大?」我遞過養樂多。她接過去啜飲,白色奶漬留在唇邊:「記不記得爸說過?錨沉得深,船才穩。」 月光下她眼裡有細碎的光在晃,「我只是…突然很想聽他再罵句『查某囝仔抽啥煙』。」
簽約後第三個週日,全家擠在沙發看老電影。當螢幕裡響起〈家後〉時,媽媽哼著歌進廚房煮麵線。熱氣氤氳中,姊姊突然把頭靠在我肩上。很輕,像小時候哄我睡覺時掉落的髮絲。我肩頭布料慢慢暈開一小片溫熱,她沒發出任何聲音。電視機光影流轉,映著父親戴助聽器打盹的側臉,鼾聲安穩。
鋼筆此刻躺在我掌心,沉甸甸的。尾端「乘風破浪」的刻痕被磨得圓潤,像被潮汐親吻多年的礁岩。姊姊的錨鏈纏繞著三代人的重量,在深海裡紮出盤根錯節的根。原來有些港灣不需要燈塔,當潮水退去時,那些擱淺在沙灘上的貝殼,正閃著細碎的、名為家的磷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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