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翻到阮經天早年訪談的片段,他笑著說父母都很好,眼神卻閃過一絲晃動。後來才明白,那笑容底下藏著多少台北老城區的潮濕記憶。
鐵皮屋頂被雨砸得轟響的午後,七歲的他聽見客廳傳來瓷器碎裂聲。踮腳從門縫望出去,父親的藤編行李箱攤在地上,母親背對著他,肩膀抖得像風中落葉。阿嬤匆匆摀住他眼睛,手心帶著醬油和香灰的氣味。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父母站在同個屋簷下。
法院調解室外的塑膠椅冰得刺骨。母親攥著他手腕的力道,比月考發成績單那天更緊。門開時父親大衣擦過他鼻尖,菸草混著陌生的香水味,像把生鏽的鑰匙突然捅進童年。後來才知道,父親離家前半年總在深夜接電話,陽台橘紅的菸頭明明滅滅,燒穿了母親繡的平安符袋。
家裡牛肉麵店收了後,母親在迪化街布行踩縫紉機到深夜。有次他掀開鍋蓋找飯吃,卻看見煤氣爐上煨著中藥,藥渣裡沉著當票的邊角——母親當了結婚金鍊。那晚他抱著熱水袋假睡,聽見壓抑的抽泣聲從門縫鑽進來,棉被裡的他數著淚滴在枕套暈開的圈數,數到第七十九下才敢翻身。
十六歲的夏天,他在修車廠擰螺絲賺學費。機油滲進指甲縫時,忽然想起小學三年級全家去野柳。父親把他扛在肩上看女王頭,海風鹹得發苦。如今父親有了新家庭,某次在百貨公司偶遇,那個穿蕾絲裙的小女孩攥著父親手指喊「把拔」,他躲進消防通道啃冷掉的飯糰,米粒黏在喉嚨像團浸水的棉花。
母親的憂鬱症確診單藏在佛經裡。有次他提早回家,撞見她對著電視購物頻道發呆,螢幕反光映著淚痕。他默默蹲下擦地板,水桶裡忽然滴答作響,抬頭才發現母親在哭。那年他用第一支廣告酬勞買了間小公寓,搬家時母親摸著新廚房的瓷磚喃喃:「要是你阿公看到⋯⋯」話尾碎在抽油煙機的轟鳴裡。
三年前父親中風住院,他在加護病房外守夜。凌晨護士遞來熱牛奶時,他看見走廊盡頭有個蜷縮的背影——繼母正把臉埋在那件熟悉的咖啡色夾克裡抽泣,那是父親最常穿的外套。鬼使神差地,他走去便利店買了兩罐熱桂圓茶,罐身貼著便條紙:「阿叔會好的。」
今年清明掃墓,母親在阿公墳前擺上父親愛吃的綠豆糕。山風捲起金紙的灰燼,她忽然輕聲說:「你爸當年離婚協議書簽完,跑去淡水河邊吐到天亮。」阮經天捻香的手頓在半空,香頭紅光灼痛指尖。原來每道裂痕背面,都刻著無人知曉的挽歌。
成年人用一生咀嚼童年。當他在金馬獎台上哽咽感謝母親時,鏡頭沒拍到西裝內袋那張磨損的全家福——1988年兒童節,父親舉著棉花糖,母親笑出淺淺梨渦,他騎在父親肩上,小手緊抓著那綹後來被剪去的長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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