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氣機突然罷工那日,正趕上台北入夏最兇猛的一波熱浪。冷氣口吹出的風帶著濕黏的悶熱,像塊溫吞的濕布貼在臉上,牆上溫度計的紅色水銀柱固執地卡在攝氏33度。電扇徒勞地攪動著燥熱的空氣,汗水沿著額角滑進衣領,心裡那股煩躁幾乎要沸騰起來。翻遍手機通訊錄和論壇推薦,眼花繚亂的維修廣告看得人頭昏腦脹,最後是巷口雜貨店老闆娘一句「找張師傅啦,他修冷氣很實在」,成了救命稻草。
約莫兩小時後,樓下傳來貨卡熄火的聲音。張師傅揹著半人高的工具包上樓,深藍色工服洗得泛白,袖口沾著幾點洗不掉的冷凍油漬。他沒多寒暄,只點點頭說了聲「我看看」,便踩上自備的梯架,熟練地掀開冷氣室內機外殼。手電筒的光束探進機器深處,他手指在密密麻麻的管線間靈活穿梭,像老中醫搭脈般精準。「壓縮機沒啟動,」他聲音悶在機器裡,「啟動電容燒了,風扇電機也有點卡。」工具包攤開在地,零件、儀表分門別類,他抄起一支細長的壓力表,金屬接口旋進冷媒閥的動作俐落得像本能。壓力指針微微顫動,他瞇眼盯著刻度:「唔…冷媒壓力也不太夠,可能有慢漏。」
更換零件時,他順手清理了積滿灰絮的散熱鋁片,毛刷帶出一團團灰黑色的棉絮團。「這灰積得跟棉被一樣厚,冷氣怎麼會涼?」他搖頭,「散熱不好,壓縮機拚命工作也白費力氣,電費還貴。」拆下的舊電容頂端已微微隆起,像個小饅頭,是明顯的過熱損壞痕跡。焊接新電容的錫點圓潤飽滿,烙鐵在他手裡聽話得很。最後注入冷媒時,他盯著壓力表,耳朵幾乎貼在壓縮機外殼上,專注聽著那低沉的運轉聲韻律變化,彷彿在與機器對話。
隔了一周,朋友家的分離式冷氣開始滴滴答答「流眼淚」,牆面暈開一片難看的水漬。張師傅上門,這次他先查看室外機的排水管出口。「堵了,」他用細鐵絲從管口勾出一團深綠色的黏膩藻類和泥垢,「排水不順,水當然倒灌回室內。」接著他檢查室內機的冷凝水盤,強光手電筒照著盤底一道細如髮絲的裂縫。「這裡也有問題,」他用指尖點了點,「水從這縫滲出來,滴到風輪上,再被甩出來,就是你們看到的噴水。」他拆下水盤,用一種專用的塑鋼膠仔細填補裂縫,那膠乾透後堅硬如金屬。臨走前,他順手調整了室內機的安裝傾斜度,「角度差一點點,水就排不乾淨。」
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另一次。客戶新搬的公寓,一開冷氣就飄出一股難以形容的腐酸味,像東西放餿了混著塵土。張師傅戴著口罩,拆開機器看到蒸發器鋁片背後黏著厚厚一層黑褐色油泥狀污垢,風輪縫隙裡塞滿了毛絮和黴斑,甚至還卡著幾片風乾的小蟲屍體。「這機器以前大概裝在廚房或油煙重的地方,」他皺眉,「油煙灰塵混著冷凝水,全糊在裡面發酵。」他調配了專用的鋁翅片清洗劑,細密的泡沫噴上去,滋滋作響,溶解下來的黑水汩汩流進接水袋。反覆沖刷幾遍,再用高壓氣槍吹乾,那股縈繞不散的怪味才終於消失。他最後點了根線香在出風口試了試,確認只剩清淡的草木香氣。
這些年看張師傅修冷氣,像在看一門實用的生活物理課。他常邊修邊念叨:「冷氣要涼,關鍵是熱交換要好。散熱片髒了、冷媒漏了、風扇轉不動了,熱搬不走,屋裡怎麼會涼?」「漏水九成是排水問題,管子堵了、破了、位置高了,水無路可走就亂跑。」「異味基本是裡面髒了,發霉了,或者有東西死進去了。」道理直白,卻都是實打實的經驗。每次修完,他會把現場清理乾淨,廢舊零件用袋子裝好帶走。客戶遞上的冰水,他總是擺擺手,從自己背包裡掏出個磨損的保溫壺。工具箱最外層的網袋裡,永遠塞著幾顆陳皮糖,說是給家裡吵著跟來的孩子準備的。
冷氣壞在酷暑裡,那份焦灼我太懂了。找到一個懂機器、手藝紮實、收費明白的師傅,有時真靠點運氣和口耳相傳。機器會老,零件會壞,但人手上的那份細緻功夫和為人著想的周到,才是最難得也最該被記住的清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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