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乌鲁木齐,空气里飘着孜然和炭火的香气。大巴扎的喧闹声浪一波波涌来,我蹲在一位维吾尔族老爷爷的馕坑旁,看他布满沟壑的手灵巧地翻动着刚贴上去的馕饼。炭火正红,面香混着芝麻香,霸道地钻进鼻腔,那一刻忽然懂了,新疆的味道,是大地馈赠的热烈,是炉火淬炼的深情。
真正的新疆味,不在游客扎堆的网红餐厅,藏在那些拐几个弯才找到的小巷深处,飘在寻常人家的炊烟里。记得在喀什老城,钻进一家连招牌都褪了色的家庭小馆。油腻的木桌上,一盘过油肉拌面端上来,那拉条子筋道得能跳舞,裹着浓稠油亮的酱汁,西红柿的酸、羊肉的鲜、青红椒的脆在嘴里炸开。老板艾力江憨厚地笑,看我们吃得满头汗,转身又端来一小碗自家腌的酸奶,冰凉浓稠,撒着细碎的孜然粉,奇妙的咸酸瞬间抚平了舌尖的躁动,像一阵清冽的泉水浇过火焰山。这才叫过日子。
新疆人对羊肉的驾驭,是刻在骨子里的天赋。在伊犁河谷的牧场上,我见识了什么叫“清水出芙蓉”。大块带骨的羊肉,丢进翻滚的清水锅里,只扔几片姜、一把盐。煮到肉将离骨时捞起,用小刀削下,肥瘦相间,蘸一点细盐入口。羊油香,肉嫩得不可思议,没有一丝膻气,只有纯粹的、带着青草芬芳的甘甜。牧民阿合买提江说:“羊吃的是天山雪水养大的草,肉怎么会膻?” 简单到极致,反而逼出了食材本真的魂魄。
馕,是这片土地的灵魂图腾。它不花哨,却像基石一样撑起了新疆的餐桌。刚出炉的热馕,边缘微焦脆硬,中心柔软带着麦芽糖般的微甜,空口能吃下一整个。掰开泡进滚烫的奶茶里,吸饱了奶香茶香,又是另一番绵密丰润。在塔克拉玛干边缘的小镇,见过一位打馕四十年的匠人。他揉面时手臂肌肉偾张,节奏沉稳有力。“面要醒得像熟睡的婴儿,”他拍拍面团,“火候要像对待情人。” 坑壁的高温瞬间锁住水分,赋予馕独特的韧性与焦香。一个完美的馕,是时间、火候与手掌温度共同谱写的诗。
最难忘是在和田的夜市。暮色四合,长街灯火通明,炉火映着摊主们生动的脸庞。烤蛋的炭炉冒着青烟,鹅蛋挖个小孔,灌入蜂蜜、藏红花和鸽子蛋液,在炭灰里慢慢煨熟,用小勺挖着吃,口感醇厚如凝脂。沙朗刀克(酸奶刨冰)的摊子前永远排着队,巨大的冰块被刨成雪花,浇上浓稠的自酿酸奶和野果酱,酸爽冰凉直冲头顶。卖烤包子的少年吆喝着,土垒的馕坑里,包子皮烤得金黄酥脆,咬一口,滚烫的羊肉馅混着滚烫的羊油和皮牙子(洋葱)汁喷涌而出,烫得人龇牙咧嘴也舍不得松口。空气里混合着烤肉的焦香、水果的甜香、人群的汗味、还有干燥尘土的气息,浓烈得像一幅未干的油画。
离开新疆很久了,冰箱里冻着朋友寄来的熏马肠,柜子里藏着最后半包砖茶。煮一壶滚烫的咸奶茶,掰一块硬如磐石的旧馕慢慢泡软。茶香氤氲中,仿佛又看见天山脚下升腾的炊烟,听见巴扎里喧闹的吆喝。新疆的滋味,从来不止于舌尖。它是馕坑里跃动的火光,是铜壶嘴飘出的白汽,是阿帕(大妈)递来酸奶时眼角的皱纹,是戈壁风沙也吹不散的、带着体温的人间烟火。那味道,一旦烙下,便成了乡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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