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踏進沙角尾純屬偶然。那年為了逃離城市喧囂,胡亂跳上往南的巴士,車窗外的樓群逐漸被魚塘和紅樹林取代,空氣黏著海風的鹹。司機在一個連站牌都生鏽的路口喊:「沙角尾落啦!」我才驚覺坐過了頭。這誤打誤撞,卻像揭開一只被潮水反覆摩挲的舊木箱,裡頭藏著漁港的呼吸。
多數人衝著沙角燈塔的日出來。那塔不過三層樓高,白漆剝落處透出磚紅,像老人手背的斑。凌晨五點摸黑爬階梯,鐵鏽爬上欄杆,握著微濕。真正震撼的不是鹹蛋黃躍出海面那刻,而是破曉前墨藍天幕下,燈塔光束孤獨掃過漁船的剪影。光束裡浮動的塵埃,像被驚擾的百年幽魂。塔底有塊斷碑,當地人說日據時期砲彈削去半截,殘存「昭和」二字,如今成了野貓磨爪的石墩。
穿過掛滿魚乾的巷子才是沙角尾心臟。老街上「永發冰室」的鐵皮屋頂長出青苔,老闆用搪瓷杯裝鴛鴦奶茶,杯緣磕碰的缺口正好貼合拇指。他邊擦玻璃瓶邊說:「我阿公在碼頭扛冰塊時就開這店啦。」冰櫃上貼著1978年的明星月曆,紙張脆黃,穿喇叭褲的女郎笑靨如新。轉角阿婆賣的魷魚絲用炭火烘,她總嘟囔:「後生仔嫌慢,電烤爐哪逼得出海味?」焦香混著柴煙鑽進鼻腔時,突然懂了她眼裡的執拗。
最愛窩在漁具修理鋪簷下看雨。老師傅補漁網像繡花,梭針在粗礪指間翻飛,尼龍線繃緊的聲響似嘆息。他腳邊鐵桶養著幾尾花蟹,說是清晨退潮在石縫抓的。「從前整條街都在補網,現在嘛…」他努嘴指向泊滿遊艇的新碼頭,不遠處推土機正在剷平蚵棚。雨水順著鋅板滴進搪瓷盆,叮咚聲裡藏著漁港的轉調。
天后廟後牆貼著密密麻麻的船契,毛筆字暈染如淚痕。廟祝阿伯掀開神案紅布,底下壓著二戰時漁民畫的避難地圖。「颱風夜總有人來添燈油,比子孫燒香還勤快。」他笑起來缺顆牙,遞給我三支潮州線香,煙氣盤旋成螺的形狀。正殿梁柱懸著褪色的王船,船艙裡塞滿祈願紙條,有張寫著「願阿爸的拖網不再撈到塑膠瓶」。
黃昏必去蛤灣。這片月牙灘不在任何導覽圖上,得鑽過廢棄育苗場的破鐵網。浪退時沙灘浮現墨綠文蛤,當地孩子教我用腳趾搓沙,碰到硬物就挖。某次挖出半片青花瓷碗底,釉色像沉船遺落的月光。灘岩上有處天然凹槽,積著退潮留下的海水,我戲稱它是沙角尾的眼淚池。某個戴斗笠老伯見我泡腳,忽然開口:「這水能醃鹹魚咧,我囝仔時都這樣玩。」他臉上的溝壑隨笑容加深,比旅遊書上的景點更真實。
入夜後堤防星星點點,不是漁火是釣客的夜光浮標。穿拖鞋的大叔遞來冰啤酒,鋁罐凝著水珠。「十幾歲跟阿公夜釣,現在帶孫子來。」他腳邊保麗龍箱裡石斑拍打著尾巴。遠處貨輪鳴笛聲悶悶傳來,燈塔光束掃過海面時,突然看清那些浮標連成一道顫抖的銀河。
當民宿開始掛起網紅燈串,我反而懷念永發冰室搖晃的吊扇。旅遊書不會告訴你:沙角尾的珍貴不在打卡點,而在廟埕午睡的老狗肚皮起伏的節奏,在修船廠飄來的桐油氣味,更在那些把漁汛刻進骨頭裡的人。他們讓這座老漁港始終帶著鹽的質地,就算遊客潮水般退去,仍有堅硬的貝殼留在沙灘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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