濕冷的空氣鑽進衣領,我縮了縮脖子,站在北海道釧路濕原邊緣。眼前這片遼闊的泥炭地,荒蕪中帶著生命力,幾隻丹頂鶴優雅地涉水而過。忽然就想起《黃金神威》裡杉元佐一在類似場景中跋涉的畫面——不是動漫迷的狂熱聯想,而是某種真實的共鳴。這部作品,遠不止是「尋找黃金的冒險故事」,它像一把鑰匙,鏽跡斑斑卻異常鋒利,硬生生撬開了北海道這片土地最深沉、最不願示人的記憶抽屜。
明治三十九年(1906年)的北海道,是個巨大的矛盾體。表面上是「開拓」的榮光,鐵軌延伸,城鎮興起,處處標榜著現代化。但剝開這層新漆,底下盡是未乾的血跡和未癒合的傷口。政府急於將此地納入帝國版圖,推行同化政策,愛努族世代棲居的家園被稱為「無主地」,他們的語言、信仰、紋樣刺青(アイヌイタㇰ),被視為落後野蠻的象徵。當杉元與阿希莉帕相遇,兩個被時代巨輪碾壓的邊緣靈魂,在風雪中結伴同行,這本身就是對帝國敘事最沉默的反抗。阿希莉帕腰間的小刀(マキリ),不只是獵具,是她與祖靈、與這片山林對話的憑證。
野田サトル對角色的刻畫,狠辣得驚人。沒有絕對的英雄或惡魔。第七師團的鶴見中尉,冷靜籌劃著顛覆國家的陰謀,動機卻源於對戰爭創傷的極端解讀。殺人魔尾形百之助,扭曲的靈魂深處藏著被拋棄的恐懼。甚至杉元這個主角,也是滿身彈孔與心理瘡疤的「不死之身」,他的求生本能近乎野獸,卻在與阿希莉帕的相處中,笨拙地學習著「人性」。每個角色都是被時代撕扯的碎片,背負著各自的「罪」與「罰」,在北海道嚴酷的自然中掙扎喘息。
真正讓這部作品「活」起來的,是它對北海道風土的極致描摹。這不是旅遊指南上的明信片風景。是阿希莉帕蹲在營火旁,用山葡萄葉包裹鹿肉(ユㇰ)、加入熊蔥和山花椒(シケレペ)細細燉煮時,彷彿能穿透紙面鑽進鼻尖的濃郁香氣;是杉元在暴風雪中,靠著辨認樺樹皮紋理(樺太犬牙交錯的裂痕能指示方向)才撿回一命的生存智慧;是谷垣源次郎對馬匹習性的透徹理解,如何在千鈞一髮時救了整隊人。野田サトル像個老練的獵人,帶我們鑽進鄂霍次克海的流冰之下,爬上日高山脈的礫石陡坡,躺在釧路濕原的草炭地上仰望星空——他畫的不是場景,是「生存的現場」。
而「黃金」,這個貫穿全篇的麥高芬,到頭來成了最辛辣的諷刺。囚犯們用血淚刺青拼湊出的藏寶圖,指向的豈是冰冷的金塊?它揭露的是更殘酷的寶藏:沙皇俄國的陰謀、第七師團的暴行、屯田兵的悲劇、愛努族被掠奪的文化尊嚴。當各方勢力為了黃金殺紅眼,讀者卻逐漸看清,真正的寶藏早已被阿希莉帕握在手中——是她復育的獵犬後代,是她堅持吟唱的愛努古謠(ウポポ),是她對山林萬物不滅的敬畏。黃金誘發人性之惡,而阿希莉帕代表的,是與這片土地共生的、永不屈服的生命力。
追尋《黃金神威》的軌跡踏上北海道,需要的不是尋寶圖,而是一顆願意蹲下來、貼近泥土的心。去知床五湖感受阿伊努稱作「神之庭院」的靈性,在網走監獄博物館凝視那些承載囚犯絕望的磚牆,到二風谷的愛努文化博物館觸摸精緻的古式織布(アットゥㇱ),或是在札幌的薄野後巷,找一間煙霧繚繞的小店,點一盅石狩鍋,想像杉元大快朵頤的模樣。你會發現,野田サトル筆下的冒險從未結束。北海道的風仍在低語,混雜著愛努語的韻律、舊日本軍靴的回聲,以及杉元那句粗啞的宣言:「活下去!」——這才是這片北國大地,最真實、最熾熱的黃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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