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兩點,電話鈴聲劃破寂靜。電話那頭是焦慮的嗓音:「師傅,厝裡三間廁所全部反湧,污水漫到腳踝了⋯⋯」這種場景,在我三十年通渠生涯裡上演過無數次。通渠不只是技術活,更是與時間賽跑、與污穢對抗的暗夜戰役。當污水倒灌的瞬間,一個家就像被掐住喉嚨,而我們,是那雙把窒息感撕裂的手。
記得有次踏進台北大安區的老宅,撲鼻的腐臭味讓人反胃。七十多歲的獨居阿婆站在廚房積水中,手裡還緊抓著通樂空瓶。我按住她發顫的手:「阿嬤,化學藥劑傷水管,我帶了『傢俬』來處理。」彎腰撬開排水孔那刻,凝固的油垢混著菜渣結成硬塊,像塊發臭的水泥。這不是倒通樂能解決的戰場,需要的是彈簧管在彎道跳探戈的巧勁——手腕轉三十度推五公分,退兩公分再轉四十五度,讓鋼索在U型管裡柔軟滑行。當堵塞物「啵」一聲鬆開時,阿婆流著淚塞來一袋橘子,那重量比任何報酬都沉。
科技讓高壓水刀成為新利器,但老師傅的耳朵仍是金標準。有次在桃園工廠,年輕學徒用儀器檢測都說主管線暢通。我蹲在排水口旁敲管壁,聽見水流聲帶著細微氣泡音。「裡面卡了塑膠桶,」我指著離檢測點三公尺外的位置。當水刀沖出變形桶身時,廠長瞪大眼睛問怎麼聽出來的?其實像醫生聽診,管內水流過異物的摩擦聲,與空管迴響有毫米級的差異,這得用十年耳油來換。
最凶險的是中和區地下室那次。通開馬桶瞬間湧出沼氣,刺鼻味讓我頭皮發麻。立刻甩開工具扯著住戶往樓梯跑,五秒後監測器爆出甲烷超標警報。事後發現是化糞池久未清理,細菌分解產生易燃氣體。這行當裡,鼻子是保命符,腐蛋味代表硫化物,苦杏仁味可能是氰化物,每次低頭拆存水彎都是賭命。所以我的工具袋永遠放著防毒面罩,這不是膽小,是對家的責任——我答應過囝仔每天要平安返去。
有人笑我們是「掏糞工」,卻沒見過受災戶的眼神。新北永和那對小夫妻,結婚新房因樓上亂丟濕紙巾淹成化糞池,妻子蹲在牆角哭到發抖。我們連夜拆馬桶、清污水,天亮時丈夫塞紅包被我推回去:「留著買新傢俬啦!」離去前瞥見他們緊握的手,想起三十年前牽某的手買下第一間蝸居的模樣。通渠佬通的不只是水管,有時是別人的人生。
這行當的黃昏特別長。當高樓玻璃幕牆映著夕陽時,我正鑽進某棟大廈的管道間。狹窄空間裡,扳手轉動的喀嗒聲是唯一節奏。汗珠滴進污水裡也顧不得擦,直到水流聲終於暢快地奔向地下深處。起身時腰背的痠痛像生鏽齒輪在咬,但聽見住戶喊:「師傅!水流得好快啊!」那瞬間,整座城市的脈動彷彿從我指尖流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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