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絲斜斜打在台北青田街的老榕樹上,我縮著脖子鑽進巷弄深處,那扇爬滿九重葛的鑄鐵門半掩著,像個欲言又止的老紳士。門後,便是靜臥了近百年的李公館。這不是觀光手冊上印著「必遊」的熱門景點,沒有喧嘩的旅行團,只有時間沉澱下來的、帶著霉味混合檀香的獨特氣息。踩上玄關磨得溫潤的檜木地板,吱呀一聲,彷彿驚動了牆上黑白照片裡西裝筆挺的李先生。
公館的靈魂藏在細節裡。導覽員不會特意指給你看僕役通道轉角那塊被衣袖磨出凹痕的紅磚,也不會告訴你二樓書房朝西的百葉窗,在午後四點會把光影切割成金黃的斜格子,剛好落在當年主人批閱文件的桃心木書桌上。我蹲在後院那口早已封起的古井邊,指尖觸摸井緣繩索留下的深溝,突然理解什麼叫「歲月有痕」。後巷不起眼的側門,原來是當年送煤球師傅進出的通道,門楣低矮得需彎腰,如今纏著翠綠的薜荔。
最動人的不是氣派的大廳,而是生活痕跡的幽微處。廚房老灶台旁掛著竹編的蒸籠架,縫隙裡還卡著半片乾枯的粽葉;傭人房窄小的木窗對著一株老玉蘭,枝椏幾乎要探進屋裡。想像梅雨季,溼氣混著玉蘭甜香漫進房間,年輕女傭在窗前縫補衣裳的畫面,比任何歷史解說牌都鮮活。轉進偏廳,意外發現整面牆貼滿泛黃的戲單——原來李家三少爺痴迷京戲,當年還偷偷資助過某個沒落戲班。
後花園有棵樹幹虯結的緬梔,當地人叫雞蛋花。樹下石椅冰涼,據說是女主人夏夜乘涼讀詩的位置。我坐著發呆,風吹落一朵鵝黃色花,啪嗒掉在膝蓋上。抬頭忽然看見樹幹背面刻著極淺的英文字母「L&M」,被新生的樹皮微微擠壓變形。導覽資料從未提過這個,像封存了某個不為人知的溫柔祕密。花園角落的防空洞早已被野薑花佔領,鐵門鏽蝕成褐紅色,洞口垂掛的藤蔓隨風輕晃,像在無聲訴說某個宵禁的深夜。
若想避開人潮,週四早晨開館前半小時到最好。公館對面有家開了四十年的豆漿鋪,捧著燙手的鹹豆漿穿過馬路,坐在門廊的洗石子階梯上慢慢喝。陽光斜斜穿過廊柱時,管理員阿伯會推開沉重的檜木大門,混合著木頭潮氣與塵埃的光束猛然竄出,那瞬間彷彿踏入時光隧道。離去前別錯過簽名簿旁那本泛黃的訪客留言冊,1978年某頁有行娟秀小字:「見玉蘭憶姑母,淚落」,墨跡被水滴暈開成一朵灰色的花。
後記:公館修復時刻意保留某處牆面的水漬痕,像幅抽象水墨。解說牌寫著「歷史的傷痕亦是肌理」。我在那面牆前站了許久,看光影在水漬邊緣緩慢移動。離去時把撿的雞蛋花夾在留言冊末頁,沒寫任何字。有些心情,本就不該被翻譯成語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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