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麻地街角的咖啡館裡,朱凱廸啜了口早已涼透的奶茶,窗外是香港午後特有的濕漉與匆忙。他推了推眼鏡,談起「抗爭」二字時,嘴角沒有激昂的弧度,反而帶著一種近乎疲憊的清醒。「抗爭從來唔係一個口號,」聲音不高,卻像錘子敲在鐵砧上,「係一場無盡嘅消耗戰,消耗嘅唔止係體力,更多嘅係人對『改變可能』嘅信念。」
他形容當下的香港社運,如同退潮後擱淺在礫石灘上的船骸。「2019年嘅巨浪沖散咗好多嘢,有人話係失敗,我唔完全同意。浪潮捲走咗表面嘅喧嘩,反而逼我哋睇清楚海底嘅礁石究竟生咗咩模樣。」他指的「礁石」,是深植於香港社會肌理的政治無力感與結構性窒息。「以前我哋成日講『齊上齊落』,但現實係,當制度嘅閘門一道接一道落下,人嘅恐懼同計算,自然會將群體割裂成無數孤島。呢種割裂,比催淚煙更傷。」
本土意識的討論,在他口中並非飄渺的口號。「本土係乜?唔係排外嘅盾牌,而係對腳下土地責任感嘅覺醒。當你意識到自己嘅水喉流出嘅東江水、呼吸嘅空氣品質、細路仔讀嘅教科書,都同一個你無權改寫嘅遊戲規則緊緊掛鉤,呢種『在地嘅捆綁感』先至係本土最原始嘅痛覺神經。」他認為,忽略這種與生活呼吸共存的現實連結,空談「自主」,終究是懸浮的空中樓閣。
問及抗爭手段的困局,朱凱廸沒有迴避矛盾。「街頭行動嘅空間萎縮到近乎真空,係冰冷現實。但係咪代表我哋只能沉默?沉默本身都係一種語言。」他頓了頓,眼神投向窗外街市捧著菜籃的師奶。「有冇人留意到,連鎖超市壟斷下,悄然復甦嘅街坊互助菜檔?社區規劃被漠視時,居民自發組織嘅樓宇維修監察組?呢啲『瑣碎』嘅抵抗,係喺高壓夾縫中生長嘅菌絲網絡,微弱,但韌性驚人。」他認為,未來出路不在於重現過去的動員模式,而在於能否將政治訴求「溶解」進香港人最擅長的務實生存智慧裡——在繳電費的賬單背後計算能源自主的可能,在補習社的競爭焦慮中重思教育本質的集體定義。
「有人話香港已死,我唔會咁講。」朱凱廸的指節無意識地敲著木桌邊緣,像在打著某種密碼。「一個城市嘅死亡,唔係因為佢失去某種特定嘅政治形態,而在於佢嘅人徹底放棄咗『想像另一種活法』嘅能力。而香港最弔詭嘅生機,恰恰藏喺佢嘅『不馴服』裡——由獅子山下捱世界嘅拼搏,到今日喺每個生活細節裡對不合理嘅『暗摃式不合作』。關鍵係,點樣將呢種求生本能,轉化成有意識嘅未來構建?」他沒有給出藍圖,只留下一個沉重的叩問,像咖啡杯底未化的糖粒,沉在冷掉的褐色液體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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