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雨下得綿密,打在咖啡館的玻璃上,匯聚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。我窩在角落的沙發裡,捧著微溫的馬克杯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緣。對面坐著老陳,我們認識快三十年了。他現在是某個大型協會的理事長,人稱「陳會長」。西裝筆挺,髮絲梳理得一絲不苟,舉手投足間有種沉穩的氣勢,那是歲月和位置打磨出來的。但此刻,他眼神裡有種少見的柔軟,甚至,一點點恍惚,像是陷在某個遙遠的畫面裡。
「都說『會長夫人』好福氣,」老陳忽然開口,聲音比平時低了些,帶著點自嘲的笑意。「好像她只是碰巧站在我身邊,撿了個現成的風光。」他頓了頓,目光投向窗外朦朧的街景。「誰又知道,這條路,我們是怎麼深一腳淺一腳走過來的。」
他口中的「路」,絕非鋪著紅毯的星光大道。早些年,老陳還只是個滿腔熱血、口袋卻空空的創業青年。那時的她,頂著家裡巨大的反對聲浪,義無反顧地跟了他。不是圖什麼,就圖他那股子不服輸的倔勁,和看她的眼神裡,那份純粹到發亮的專注。他們擠在頂樓加蓋的鐵皮屋裡,夏天像蒸籠,冬天冷風直往骨頭縫裡鑽。最難的時候,連泡麵都要算著吃。她白天上班,晚上還接案做設計,就為了多湊點錢給他周轉。老陳說,他永遠記得有次他壓力大到崩潰,在深夜的街頭像個孩子一樣痛哭,是她默默走過來,緊緊抱住他,一句話也沒說,只是輕輕拍著他的背。那份無聲的支撐,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有力量。
後來,事業慢慢有了起色。小公司變成了中企業,中企業又擴張成集團。老陳的時間越來越少,應酬越來越多,頭銜也越來越響亮。「陳董」、「陳總」、「陳會長」… 各種稱呼取代了原本親暱的名字。他開始習慣於在各種場合扮演那個決策果斷、意氣風發的領導者。家,漸漸像個高級旅館。他開始習慣那種被簇擁的感覺,習慣了別人對他說話時不自覺的恭敬。但夜深人靜,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,看到客廳留著的那盞小燈,和蜷在沙發上睡著的她,心裡某個角落才會驀然柔軟下來,意識到那個在商場上叱咤風雲的自己,回到家,也不過是需要一點溫暖的普通人。
權力和光環像一層迷霧,有時會讓人看不清自己,也容易讓身邊的人感到疏離。老陳坦承,有段時間,他迷失過。被各種奉承和機會包圍,不自覺地變得有些專斷,甚至忽略了她的感受。他以為提供優渥的物質生活就是愛,以為「會長夫人」的頭銜就是對她最好的報答。直到某個尋常的夜晚,他無意間瞥見她在書房,對著電腦螢幕上他們年輕時在澎湖海邊的合照發呆,眼角似乎有淚光。那一刻,像一盆冷水澆醒了他。他猛然驚覺,自己拼命向前衝刺,卻差點弄丟了那個在起點就堅定牽著他手的人。
「深情,不是擺在保險箱裡的珠寶,拿出來炫耀就好。」老陳啜了一口涼掉的咖啡,語氣深沉。「它更像一棵樹,需要持續的澆灌、修剪,甚至經歷風吹雨打。光環越大,影子越容易遮蔽身邊的人。」那次之後,他開始笨拙地調整。推掉不必要的應酬,把週末的時間真正空出來給她。學著去聽她說話,不只是公司的事,還有她看的書、養的花、對某部老電影的感觸。他開始記得一些細小的事,比如她喝咖啡不加糖只加一點奶,討厭芹菜的味道,下雨天膝蓋會痠痛。他甚至會在重要的公開場合,刻意在致詞時提到她的支持,不是客套話,而是帶著真誠的感謝。這些改變很微小,對他這種習慣了大開大闔的人來說,甚至有點彆扭,但卻是她真正需要的「看見」和「在乎」。
「浪漫是什麼?」老陳反問我,眼神裡有種歷經滄桑後的透徹。「不是燭光晚餐,不是上報紙頭條的世紀婚禮。是在她重感冒發燒時,你記得她只吃得下某家巷口粥鋪的清粥,冒著暴雨開車去買,即使全身濕透;是在她因為更年期情緒低落、對自己失去信心時,你一遍遍告訴她,在你眼裡她永遠是那個笑起來眼睛會發光的女孩;是當外界因為利益對你趨之若鶩時,你心裡清楚知道,誰才是那個在你一文不名時就押上全部賭注的人。」他說,所謂「會長的愛」,剝開層層身份的外殼,核心也不過是一個男人對自己選擇的伴侶,最樸素也最堅定的忠誠與疼惜。這份愛,不在於他站得多高,而在於他願意為她彎下腰,願意在喧囂過後,把最真實、甚至有些脆弱的自己,只留給她。
雨似乎小了些。老陳看了看錶,說該去接她一起晚餐了,今天約了家她喜歡的小館子。他起身,整理了一下西裝,那個沉穩幹練的「陳會長」似乎又回來了。但我知道,當他待會兒牽起她的手,眼裡閃爍的,一定是三十年前那個在鐵皮屋裡,看著愛人吃著他煮糊了的泡麵,還笑著說「好吃」的笨拙青年。深情的重量,從來不是頭銜賦予的,而是歲月裡那些共同嚥下的苦澀與共享的微光,一點一滴沉澱下來的。這條浪漫心路,沒有捷徑,只有並肩同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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