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後雷陣雨剛停，空氣裡混著泥土和鐵觀音的濕潤香氣。這是我第三次上寶福山，車子沿著汐萬路盤旋，窗外的檳榔樹葉滴著水珠，轉過最後一個髮夾彎，山門那抹熟悉的朱紅就撞進眼裡。寶福山從來不是那種張揚的景點，它靜靜臥在汐止山坳，像一本被翻得起毛邊的舊書，懂的人自然會來讀。

多數人衝著「清水祖師」的名號來。主殿裡，祖師爺端坐神龕，金漆被百年香火熏染出一層溫潤的琥珀色，眼神低垂，看盡人間來來往往。香客的祈禱聲細碎綿密，混著檀香，沉甸甸地壓在殿樑上。我喜歡避開初一十五的人潮，找個角落蒲團坐下，看光影從雕花窗櫺斜斜切進來，塵埃在光柱裡跳舞，時間在這裡彷彿被調慢了速度。殿後迴廊刻滿捐獻者的姓名，石頭沁涼，指尖撫過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刻痕，突然覺得這山上的靈，一半是神佛的莊嚴，一半是凡人點點滴滴的寄託堆疊起來的。

拜完祖師爺，別急著下山。後山步道才是寶福山給行家的私藏。石階被樹根拱得起伏，青苔厚得像絨毯，溼氣重時得小心腳步。蟬鳴從四面八方潑過來，幾乎是實體的聲浪。走不到十分鐘，人聲就徹底被林相吞沒。這裡的樹長得恣意，糾纏的氣根從半空垂下，像老人手背暴起的筋絡。偶爾能撞見斯文豪氏攀木蜥蜴趴在朽木上，鼓著喉嚨，警覺地瞪著你。步道盡頭有座不起眼的觀景亭，視野卻像突然拉開的帷幕——台北盆地攤在腳下，基隆河如一條銀鍊蜿蜒穿過灰濛濛的樓海。天氣通透時，甚至能看到遠方淡水河出海口那一抹淡藍。我總在這兒耗掉半包菸的時間，看山下那個喧囂的世界，像在看一座巨大的、緩慢運轉的模型。

寶福山靈骨塔群沿著山勢層疊而上，設計竟意外地不顯陰森。白牆藍瓦，線條簡潔，像錯落的山中禪院。清明前後，塔前總有細心整理過的鮮花與供品。有次遇見一位阿婆，獨自坐在塔前矮凳上，對著一方牌位低聲說話，手裡慢慢剝著橘子，一瓣一瓣擺好。風把她花白的髮絲吹得紛亂。那一刻突然明白，這座山承載的不只是生者的願望，更是綿長如山的思念。

下山前，別錯過山腳轉角那家開了四十年的「阿婆茶葉蛋」。深褐色滷汁咕嘟冒泡，蛋殼裂出漂亮的冰紋，咬下去，茶香和八角香氣直透蛋黃。坐在塑膠凳上剝蛋殼，指尖燙得微紅，配著阿婆用鐵壺沖的包種茶，解膩又回甘。山上的清幽和人間的煙火氣，就在這顆溫熱的茶葉蛋裡，奇妙地融合了。寶福山從不喧嘩，它只是靜靜存在，讓你在香煙繚繞、林蔭蔽日和一碗熱茶裡，找到某種安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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