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後三點的西環,鹹腥海風混著烘培坊飄來的奶油香,我站在叮叮車軌旁發愣。這座老區總有種魔力——當你以為吃遍所有角落,轉個彎又撞見某個鐵皮屋飄出陌生香氣。十五年前初搬來時,這裡還是貨運碼頭工人的食堂重鎮,如今斑駁冰室旁開出精品咖啡館,新舊食肆在斜巷裡交錯生長,像極了那碗老字號雲吞麵裡半透明的金魚尾雲吞,咬開才知內藏乾坤。
吉席街轉角那家沒招牌的潮州打冷,鐵皮屋頂被海風啃出鏽痕。老闆明叔總繫著沾滿魚鱗的圍裙,他的凍蟹要提前三天預訂,用當日香港仔漁船衝浪般送來的活蟹,浸在獨門滷汁裡冰鎮兩夜。上桌時蟹肉纖維透著琥珀色,蘸點蒜泥白醋,鮮甜裡竄出微微辛辣。有次深夜見明叔蹲在後巷抽菸,他說這滷汁是他阿爺1948年躲戰火來港時,用韓江邊帶來的沙茶醬改良的,「食客咬落蟹腳的咔啦聲,就是我阿公當年在碼頭扛麻袋的骨頭聲啦。」
科士街石階底的「新英記」是另一個秘境。烘了四十年炭烤豬仔包的陳伯,總笑說自己是用時間養酵母的巫師。他堅持用印尼椰殼炭,麵包懸在磚爐裡薰染煙氣,出爐時抹上自熬的薑汁奶油。某個暴雨天我縮在店裡躲雨,看陳伯把烤焦的麵包邊餵流浪貓,他說:「炭火同人生一樣,太猛就燶,太弱就韌。」那口酥脆裡帶著溫柔焦香,配杯絲襪奶茶,吃的是火候哲學。
若想嘗點新派混血味,海旁新開的「船骸廚房」有趣得緊。挪威主廚娶了香港太太,把醃鹹魚做成北歐風開放三明治,撒上炸脆的蝦籽。最驚豔是那道「避風塘醃鯡魚」,用本地辣椒豉油壓住腥氣,襯著酸奶油和蒔蘿,鹹鮮在舌尖炸成煙花。坐在貨櫃改造的露台,看夕陽把起重機剪成黑色剪影,叉子上的鯡魚竟吃出維港百年滄桑。
真正在地人的胃,總在深夜甦醒。士美非路熟食中心的「權記」炒蜆,凌晨兩點仍飄著蒜香。老闆權哥炒鍋甩得鏗鏘,菲律賓幫傭、的士司機、酒吧散場的洋人擠在塑膠凳上,吸著混九層塔的辣汁。有回見他單手翻鍋時,左臂露出監獄刺青,後來才知他二十年前出獄用這攤檔養大三個仔。「辣椒夠猛就無人記得你前世啦!」他啐掉菸蒂大笑,鍋裡蜆殼劈啪爆開如掌聲。
散步消食時別錯過爹核里街的「阿婆豆腐花」。推木頭車的蓮姐接手母親手藝,豆漿用加拿大非基改豆,凌晨三點磨漿時加入海帶提鮮。瓷碗裡白嫩豆花晃著月光,糖漿是炒過焦糖的黃冰糖,撒點自曬陳皮粉。某個冬至夜見她多給拾荒婆婆兩碗,輕聲說:「暖胃的東西,凍天要流動才不會結冰。」
巷弄裡的食光總比米其林指南真實。當你咬開某個咖哩魚蛋時,或許正嚼著某個家族的漂泊史;當豆漿滑入喉嚨的暖意漫開,某個阿婆半世紀的晨昏也在胃裡翻騰。堅尼地城的真味從來不在餐盤裡,而在爐火邊那些被海風醃漬過的人生百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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