拐進大漢溪與新店溪交界的河濱步道時，耳邊的車流聲倏地淡了。城門河，這條蜿蜒於板橋、中和、土城之間的靜脈，總讓我有種誤入時光縫隙的錯覺——水泥叢林的邊界在這裡模糊，綠意與水色接管了視野。它算不得什麼驚世駭俗的景點，卻像鄰家陽台那盆照料得宜的植栽，不張揚，卻總在你不經意瞥見時，餵養一點療癒。

清晨的薄霧還戀棧著水面，河面像鋪了一層磨砂玻璃。幾隻小白鷺縮著脖子，雕塑般立在淺灘處，倏地，細長頸項如彈簧射出，尖喙從渾濁水裡叼起一尾掙扎的小魚。腳踏車輪壓過路面的規律聲由遠而近，晨運的人們呼吸吐納，與河邊濕地裡唧唧蟲鳴、遠處樹梢五色鳥的「叩叩」木魚聲，交織成一首不用樂譜的晨光序曲。最動人的，常是這些微不足道的生之震動。

沿著自行車道往上游走，水筆仔的胎生苗像綠色小蠟筆，倒插在潮間帶的泥灘上。這裡是都市罕見的迷你溼地生態教室。仔細看，招潮蟹揮舞著大小不一的螯，在泥地畫出細密如梵文的痕跡；彈塗魚頂著鼓凸的眼睛，用胸鰭在泥灘上笨拙又頑強地「走路」。帶小孩的父母蹲在木棧道邊，壓低聲音驚呼：「快看！牠在吐泡泡！」生態的韌性，就在這片被高架橋與住宅包圍的河域裡，靜靜演繹。

轉個彎，景緻從野趣切換到人情。堤坡上大片綠毯般的草皮，是附近居民的生活畫布。一家三代鋪開野餐墊，竹籃裡裝著自製飯糰；少年們追著一顆足球奔跑，笑罵聲驚起樹叢裡的斑文鳥；白髮夫妻並肩坐在長椅，手裡握著保溫杯，看河水悠悠。更有些在地「藝術家」，用粉筆在堤防斜坡上描繪童趣的跳格子，或留下幾行歪斜卻真摯的打油詩。城門河的美，不在磅礡，而在這股熨貼著日常的煙火氣。

黃昏是魔術時刻。夕陽把河水染成熔金，整排苦楝樹的剪影斜斜倒映在水鏡上。此時最適合坐在「三腳渡」碼頭的老位置。這處僅容小舢舨停靠的迷你古渡口，曾是擺渡人的生計所在，如今只餘幾艘斑駁的船殼半沉在岸邊，纏繞著水芙蓉。幾個老釣客靜坐如禪，他們不在乎魚獲，更像在釣一縷晚風，一截舊時光。當華燈初上，對岸大樓的燈火碎金般灑落河心，與天邊最後一抹紫霞輝映，你會突然懂得，為何這條河能讓躁動的城北心臟，稍稍緩下節拍。

下次當你厭倦了百貨公司的冷氣與人潮，別急著往遠處跑。拐進城門河任何一段無名的河濱小徑吧。彎腰看看水邊招潮蟹的忙碌，抬頭數數掠過晴空的鷺鷥，或在老榕樹下聽一段阿伯的走唱卡拉OK。這條河不負責給你壯麗的風景明信片，它只安靜提供一種「呼吸的可能」——在水泥與綠意、喧囂與寂靜、流逝與永恆的交界處，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小片從容。生態的祕境或許遙遠，但心靈的休憩，有時只需要一條懂得溫柔包圍你的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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