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過油麻地鬧市,轉進那條總飄著麵包香的小巷,嘉諾撒聖瑪利書院的紅磚牆就這麼撞進眼裡。十六歲的我攥著入學通知書,手心微微出汗,抬頭望著哥德式建築尖頂在維港煙霧中若隱若現。十年了,每次經過這扇鑲著「M」字校徽的鐵門,喉頭仍會泛起當年面試時那種青澀的緊張感。
入學面試像場優雅的對弈。修女院長指尖輕點著我那份貼滿標籤的《聖經》,突然問:「若望福音裡,耶穌用五餅二魚餵飽眾人,你覺得現代社會的『五餅二魚』是什麼?」我盯著她襟前晃動的銀十字架,腦中閃過社區食物銀行的志工經歷。「是分享知識的勇氣,」聽見自己這樣回答,「像學姊在自習室教我解微積分,把公式掰碎了餵給後進。」她眼底的笑意,比任何錄取信更早給了我答案。
真正踏入校園才懂,所謂「瑪利精神」藏在細節裡。晨禱時管風琴震得胸腔發麻,修女卻允許我們把《聖詠》歌詞改編成環保議題的Rap;實驗室燒杯旁永遠擱著印有聖女小德蘭名句的便條:「在小事上忠信」。最震撼是親睹「玫瑰念珠行動」——午休時上百人靜默串起念珠,為非洲童工祈禱,塑膠珠粒在掌心摩擦的細響,比任何道德課更刻進骨頭。
別被百年老校的莊重騙了。天文學會的頂樓觀星夜,女孩們裹著校服絨毯偷傳咖哩魚蛋;生物課解剖鯖魚的腥氣還沒散,轉頭就在聖母像前辯論基因編輯倫理。圖書館地庫有間神祕「解憂小閣」,歷屆學姊留下手寫筆記,我用藍色原子筆在《李爾王》分析頁邊補註:「參考第三幕暴風雨場景,想想上週颱風天妳媽冒雨送傘的樣子」。
資優班的光環背後藏著荊棘。中四那年全級排名驟跌,我蜷在聖堂彩繪玻璃投影的光斑裡掉淚。修女遞來溫熱的錫蘭紅茶:「看見窗上聖女瑪大肋納了嗎?她曾用眼淚為耶穌洗腳。」那杯茶的苦澀混著淚水嚥下,從此學會在凌晨四點的自修室,用薄荷膏提神時順手為鄰座挑燈的戰友抹一點在太陽穴。
畢業多年後帶女兒返校日,小丫頭踮腳撫摸禮堂牆上的金盾獎牌。「媽咪的名字也在上面嗎?」她問。我指向窗外那棵百年榕樹,氣根垂得像老人鬍鬚。「看樹幹凹痕,」我握著她的小手貼上去,「那是姊姊們接力刻下的年輪。有人在這裡弄丟過辯論賽獎盃,卻撿回一輩子的戰友;有人為實驗爆炸哭花臉,後來進了牛津研究室。」這所學校教會我們:真正的獎盃,是把自己活成別人黑暗中的螢光筆。
離校前總愛繞去小教堂後門。黃昏的光線穿過苦像傾瀉在長椅,空氣裡浮動著蜂蠟與舊書交織的氣味。當管風琴再度響起,你會聽見百年的祈禱聲仍在磚縫間流淌——那不是束縛靈魂的鎖鏈,而是錨定方向的星河。親愛的瑪利人,當你某天在異國街頭聽見有人哼起校歌副歌,別驚訝,那穿越時空的共鳴,正是紅磚牆賜予我們最隱密的通關密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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