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進哥連臣角火葬場那天,香港難得放晴。灰藍色的建築群倚著山勢,面向遼闊大海,空氣裡有種奇特的寧靜,不是死寂,更像一種沉澱。來這裡的人,腳步都放得很輕,交談壓得很低,彷彿怕驚擾了什麼。這地方承載著太多無聲的故事,而我的任務,是陪一位長輩走完最後一程。原以為只是流程性的協助,卻意外地,在這裡觸摸到生命告別的重量與溫度。
預約火化時段,是整個流程的起點。別以為這只是打個電話的事。香港的公眾火葬場檔期緊,特別是像哥連臣角這樣設施完善的場地,家屬通常需透過認可的殯儀服務機構預約。我們提前了兩週,仍只排到午後的時段。殯儀顧問低聲提醒:「記住帶齊三樣:死亡證明書正本、火葬許可證(俗稱『火葬紙』),還有申請人的身份證明。」他特別強調「正本」二字,眼神裡的慎重,讓人瞬間理解這些紙張承載的份量。少了任何一張,儀式便無法向前推進,那種焦急與遺憾,是生者對逝者最不該有的虧欠。
火化當天,我們比預約時間早了一小時抵達。並非多慮,而是要處理文件核對、繳費(火葬費)、以及最重要的——確認靈柩移送。工作人員一身素淨制服,話不多,但指引清晰。他們熟練地檢視文件,核對逝者姓名、時段無誤後,示意靈車駛入指定的「靈柩升降台」區域。那一刻,看著載著長輩的靈柩緩緩移入建築內部,心頭猛地一緊。升降台的門關上,隔開了兩個世界。家屬被引導至樓上的禮堂或觀禮室等候,空氣中只剩下空調低鳴和海風隱約的鹹味。
等待火化的時間,比想像中漫長,又彷彿轉瞬即逝。禮堂肅穆簡潔,沒有多餘裝飾,幾排座椅面對著一面大玻璃窗,窗外正對著火化爐的煙囪。工作人員低聲解釋:「稍後火化完成,煙囪會升起淡煙,那時就差不多了。」這平淡的敘述,卻精準標記了生命轉化的物理刻度。期間,有工作人員來詢問一個關鍵選擇:「請問家屬是否要參與『執骨』(揀灰)?」 我們點頭。他簡單說明:「過程大約十分鐘,爐溫仍高,會由師傅操作,家屬可在一旁觀看並領回骨灰。」 這個選擇,後來我深深慶幸沒有錯過。
通知進入「執骨室」的鈴聲響起,心不由自主地懸起。穿過長廊,推開門,一股溫熱的空氣裹挾著難以言喻的氣息撲面而來——不是異味,是極度高溫炙烤後的礦物感。火化師傅已戴著厚手套,將冷卻後的骨灰從耐火磚上掃攏,倒入一個不鏽鋼托盤。他動作穩定而帶著一種難以模仿的輕柔,像對待易碎的珍品。接著,他拿起小錘和篩網,開始仔細地將較大的骨殖輕輕敲碎、過篩。骨灰呈現出灰白色,細膩如沙,間或夾雜著一些未能完全碎化的細小骨片。師傅示意我們可以靠近,並遞來特製的長夾:「若有特別想保留的細骨,或想親手為先人揀骨灰,可以開始了。」 指尖觸碰到那微溫的骨灰,細膩的顆粒感傳來,那一刻的震撼難以言喻——曾經鮮活的血肉之軀,熾烈燃燒後,最終以這樣一種最原始、潔淨的礦物形態留存於世。這不是恐怖,而是一種直抵生命本質的純粹與蒼涼。親手將骨灰裝入預先準備的骨灰罈,蓋上紅布,那份重量,既是物理的,更是心靈的沉澱。
捧著溫熱的骨灰罈走出哥連臣角,海風迎面吹來。身後的火葬場靜默如初,繼續著它日復一日的使命。這趟旅程,遠不止於完成一個行政流程。從文件核對的嚴謹,到等待煙囪訊息的凝視,再到親手觸碰那溫熱灰燼的瞬間——每一步,都在以最直接的方式,逼迫生者直視「終結」的絕對性,卻也奇異地從中獲得某種釋然。那細膩的骨灰,是軀殼最後的詩篇,提醒我們存在過的痕跡終將歸於塵土,而愛與記憶,卻能以另一種方式在生者心中延續。死亡在此地被如此具體而細緻地處理,剝去了神秘與恐懼的外衣,顯露出一種近乎莊嚴的日常。它教會生者,告別需要勇氣,更需要一份對生命循環的深刻理解與敬畏。捧在手中的罈,裝的不只是灰燼,是告別的重量,是釋懷的起點,更是生命以另一種形態延續的證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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