推開勵德邨那道略帶鏽跡的鐵閘，時光彷彿被吸入了一個巨大的圓筒。撲面而來的，不是陳舊的氣味，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空間壓迫感，混雜著生活的煙火氣。抬頭仰望，二十七層高的環狀樓體層層疊疊，無數扇一模一樣的門窗整齊劃一地螺旋上升，天空被切割成一個渾圓的、深邃的藍洞。這不是科幻電影場景，而是存在了近半個世紀的香港公屋日常——勵德邨，一座用鋼筋水泥寫成的幾何詩篇。

許多人揣著相機匆匆闖入，只為捕捉那張標誌性的「天井圓環」。確實，站在邨內勵潔樓或德全樓的正中央，舉起鏡頭向上，那無限延伸的圓形框架，帶著某種催眠般的秩序美感，輕易就能填滿你的取景框。但我總覺得，只拍下這震撼的幾何圖案，像是只讀了這本厚書的封面。真正的勵德邨，藏在細節裡：斑駁的淡黃色外牆上，歲月留下深淺不一的水痕；不同樓層伸出的晾衣桿，掛滿了隨風輕擺的「萬國旗」；午後陽光斜斜切過天井，在環形走廊投下長長的陰影，將圓筒分割成明暗交錯的楔形。試試蹲低，貼近地面，讓鏡頭捕捉地面中心點延伸向上的縱深，那種被空間吞噬的暈眩感，比單純仰拍更令人心悸。

別只顧著抬頭。當你被天井的壯觀震懾得頸椎發酸時，不妨把視線放平，甚至微微低頭。那些環繞著天井的走廊，才是生活的血管。清晨，你會遇見提著菜籃緩緩步出的長者，他們的眼神平靜，早已習慣了遊客鏡頭的閃爍；午後，放學的孩子們在不算寬闊的走廊上追逐嬉鬧，笑聲在圓筒中碰撞迴盪，形成奇特的立體音效；黃昏時分，家家戶戶廚房飄出的飯菜香氣，交織成一種獨特的「勵德味」。留意那些家家戶戶門前小小的神龕、精心打理的盆栽、甚至門上褪色的揮春，這些都是住戶在統一框架下努力刻畫個人印記的證明。記住，這裡是數千人的家，不是片場，按下快門前，一個善意的微笑或點頭示意，比長焦鏡頭更能拉近距離。

勵德邨誕生於1975年，那個香港公共房屋發展如火如荼的年代。它的圓筒形設計，絕非為了標新立異博取打卡，而是極端務實的產物。狹窄的香港島山地上，如何塞進更多單位，同時保障採光通風？英國建築師的解決方案就是這個「雙環形相扣」的設計——兩座圓柱狀大廈（勵潔樓、德全樓）拔地而起，中間以天井貫通。每一層環形走廊串聯著多個單位，沒有死角，通風對流極佳，陽光也能最大限度地灑入深井般的中央空間。這在當年，是極為前衛且高效的設計，是為解決基層市民住屋需求而生的智慧結晶。當我們讚嘆其視覺奇觀時，別忘了它骨子裡流淌的，是香港人「搵地起樓」的艱辛與創意。

「打卡」行為與居民生活間的張力，是勵德邨無法迴避的課題。當喧鬧的遊客團湧入，當三腳架長時間霸佔狹窄的通道，當閃光燈驚擾了午睡的嬰孩，摩擦便產生了。曾有居民無奈笑言：「我哋呢度，日日好似住喺金魚缸。」（我們這裡，天天好像住在金魚缸裡。）他們理解勵德邨的美被外界欣賞，但更渴望一份基本的寧靜與尊重。管理處近年貼出更醒目的告示，提醒訪客保持安靜、勿阻通道、嚴禁航拍。這不是拒人千里，而是試圖在「開放參觀」與「安居樂業」之間，劃下一條微妙的、必須遵守的界線。

穿行在環形走廊，指尖劃過冰涼的混凝土欄杆，你能觸摸到一種堅韌的生命力。這裡的空間是凝固的、重複的，但生活其中的人，卻在有限的框架裡活出了無限的層次。晾曬的衣物色彩各異，窗台上擺放的花草品種不同，偶爾傳來幾聲麻將牌的清脆碰撞或電視劇的對白，都在訴說著獨特的家常故事。一位住了三十幾年的婆婆在走廊乘涼，用濃重的潮州話慢悠悠地說：「住慣咗，圓嘅方嘅，都係家。最緊要通爽，落雨唔漏水，打風唔怕冧。」（住習慣了，圓的方的，都是家。最重要是通風乾爽，下雨不漏水，颱風來不怕塌。）這種在奇觀建築裡長出的尋常日子，或許才是勵德邨最動人的風景。

離開前，再次站在天井中央仰望。那巨大的圓形天空，此刻看來像一枚時光的印章，蓋在了香港城市的記憶裡。勵德邨的價值，早已超越了它的形狀。它是特定歷史時期下解決居住問題的智慧答卷，是建築形式與市井煙火共生共存的罕見標本，更是數十年來無數普通香港家庭安身立命的見證。下次若來，帶走的不應只是手機裡那張對稱的圓形照片，試著感受那份在狹縫中求安穩、在重複中覓生機的香港精神。這座圓筒，裝的不只是單位，是一個時代的體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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