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氣團來襲的夜裡,街角那間亮著鵝黃燈光的冰店還沒打烊。玻璃門推開時,門楣上的銅鈴鐺啷作響,一股混合著黑糖甜香與冰塊凜冽的氣息撲面而來。櫃檯後的身影抬起頭,笑起來眼尾有細細的紋路,那是歲月親手熨上去的勳章。「來啦?今天想試試新熬的桂圓蜜?」她聲音溫溫的,像剛化開的糖水。街坊都喊她冰妹,但很少有人知道,這雙現在穩穩握著刨刀、刨出細雪般冰花的手,曾經連捧住一碗熱湯都會發抖。
冰妹的老家在山坳深處。童年記憶是潮濕的木頭氣味,父親酒後摔碎碗盤的刺耳聲響,還有母親壓抑的、細細的啜泣,像梅雨季節屋簷滴不完的水。家裡窮,父親的暴躁是無解的循環。她總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影子,縮在牆角,連呼吸都怕太用力。唯一的光,是阿嬤偷偷塞給她的、用舊報紙包的麥芽糖。糖在舌尖化開的甜,短暫得讓人心慌。「那時候覺得,自己就像塊冰,又冷又硬,沒人想碰。」她說這話時,正用長柄勺緩緩澆淋剛熬好的黑糖漿,深琥珀色的糖汁沿著刨冰山蜿蜒而下,像一條溫暖的河。
十六歲那年,母親病倒,家裡連買藥的錢都擠不出。冰妹輟了學,攥著一張皺巴巴的地址,搭上開往城裡的公車。城市很大,人潮洶湧,她卻覺得比山裡更冷。在餐館洗堆積如山的油膩碗盤,手泡得發白脫皮;去成衣廠踩縫紉機,指尖被針扎得全是血點。夜裡睡在工廠頂樓加蓋的鐵皮屋,夏夜悶熱如蒸籠,冬夜冷風能鑽進骨頭縫。累極了,就盯著天花板上凝結的水珠,看它一點點變大,最後承受不住重量,「嗒」一聲墜落。「那滴水掉下來的聲音,跟我心裡某個東西碎掉的聲音,一模一樣。」她低頭擦拭著不鏽鋼冰桶,金屬表面映出她平靜的側臉。
轉機在一個悶熱的午後。她打工的麵攤隔壁,是間搖搖欲墜的老冰店。老闆是個寡言的老伯,總弓著背,沉默地熬糖、剉冰。那天老伯中暑暈倒,攤前人龍鼓譟抱怨。冰妹不知哪來的勇氣,衝過去扶起老伯,又轉身對著那台轟鳴作響的老舊剉冰機——她看過太多次老伯操作。深吸一口氣,學著他的姿勢,把冰磚抵上飛轉的刀片。冰花瞬間噴湧,像一場小小的、清涼的雪崩,落在底下空空的碗公裡。那沙沙的聲響,竟奇異地撫平了她狂跳的心。
老伯病好後,收了她當徒弟。熬糖是門學問,火候差一分,甜膩或焦苦就壞了整鍋。老伯不愛說話,只把一捆捆柴火堆在灶邊,讓她自己試。「熬壞了,就當柴燒了,不心疼。」他蹲在門檻抽菸斗,煙霧繚繞裡丟出這句話。冰妹記不清熬糊了多少鍋,手上添了多少燙出的水泡。失敗的糖漿又黑又苦,她卻固執地一次次點燃灶火。奇妙的是,當她專注盯著銅鍋裡糖汁的氣泡從大變小,從劇烈翻騰到綿密細緻,那些盤踞心頭的陰影,彷彿也隨著水氣蒸散了些許。「看著糖從粗礪的結晶,慢慢融成透亮的漿,」她攪動著鍋裡咕嘟作響的蜜紅豆,「好像心裡那些疙疙瘩瘩的東西,也被熬軟了,熬化了。」
老伯過世前,把用了三十年的銅勺交到她手上。冰妹用積蓄頂下一個小店面。開張那天沒有鞭炮,她靜靜熬了一大鍋麥芽糖——是阿嬤當年給她的味道。第一碗冰遞給一位滿頭大汗的郵差,看他挖了一大口塞進嘴裡,眼睛倏地睜大,含糊地喊:「哇!這黑糖香得夠力!」那一刻,她背過身去整理冰磚,眼眶熱得發燙。原來給予一點清涼的甜,能換回如此直白的暖。
店裡的冰磚,她堅持用煮沸過放涼的開水來凍。有人笑她傻:「水凍成冰都一樣啦!」她只是笑笑。經歷過生活粗礪的人,才懂得純粹的珍貴。冰塊在刨刀下碎成細雪,堆疊起來,質地輕盈蓬鬆,能穩穩承接住濃郁的糖漿、軟糯的芋頭、或是酸香沁人的百香果醬,層次分明,互不搶味。這道理,像極了她走過的路。那些刺骨的寒冷(原生家庭的疏離、城市的漂泊、無數次的挫敗),沒有蒸發消失,反而被時間與專注凝結、轉化,成為承載生命滋味的基底。「冷過的,才懂怎麼讓別人涼快;苦過的,才知道甜該放在哪個位置剛剛好。」
常有人問她,店名為什麼叫「不化」?她指著牆上一幅小小的、阿嬤抱著兒時她的泛黃照片。「因為有些東西,不能讓它化掉啊。」她聲音很輕。是童年那塊麥芽糖的滋味,是老伯沉默的信任,是郵差那聲驚喜的讚嘆,是每一次把一碗沁涼的、承載著用心的冰,遞到某個需要被撫慰的人手裡時,對方眼底亮起的光。這些微小的暖意,是她生命裡最堅實的冰核,抵禦著世間的炎涼。
深夜收店,她習慣獨坐一會。關掉大燈,只留工作檯上一盞小燈。光線籠罩著幾塊未用完的、透亮如水晶的冰磚,靜靜散發著寒氣。她伸出手指,輕輕觸碰那凜冽的表面。指尖傳來尖銳的冷,她卻覺得無比踏實。這冷,曾讓她顫抖;如今,這冷是她親手打磨出的稜角與光芒,是她能給予這世界最溫柔的清涼禮物。冰的溫度或許是零度,但融化後滋養生命的,卻是萬物賴以生存的水。原來最深的溫暖,有時恰恰包裹在一層看似冷硬的殼裡,等待被理解,被接納,被賦予意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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