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緊雨的元朗西鐵站出口,空氣裡飄著燒鵝混著黃豆香的濕氣。我縮起膊頭鑽進對街「勝利冰室」,玻璃門推開的瞬間,凍奶茶的甜澀味撞上熱蛋撻的牛油香,伙記阿伯用原子筆戳著點單紙:「後生仔,件蛋撻燶邊㗎,啱唔啱?」
元朗的吃食,從來不是給遊客的表演。轉個彎撞見「其奧秘製蛇羹」,門口鐵鍋滾著奶白湯頭,老闆成叔指甲縫卡著陳皮絲,邊剁蛇骨邊用潮州話罵天氣:「這鍋湯熬掉我三晚好眠!」蛇羹滑進喉嚨帶著薑絲的刺,後勁卻是陳皮的甘,桌角壓著發黃剪報——1987年元朗洪水,成叔撐舢舨送蛇羹給困在二樓的街坊。
街尾「鏞記燒臘」的油雞才是暗場主角。清晨五點半,第二代掌刀人英姐在後巷抽著薄荷煙,腳邊鐵盆盛著剛燙好的雞皮。「雞要冷卻六小時才斬件,」她突然用刀背敲砧板示警:「看那遊客摸燒肉?油脂未凝會燙傷手!」油雞斬件時的手勢像打詠春,關節位順著筋膜滑開,雞腿肉在午後陽光下透出琥珀色油光。
真正懂行的會鑽進「合成糖水」閣仔。七十歲的蓮姐用銅鍋熬芝麻糊,木勺刮鍋底的沙沙聲像雨打芭蕉。「機器磨的芝麻會發苦,」她翻出磨盤凹痕給我看:「這道淺溝是阿爺民國四十二年鑿的。」核桃露裡浮著手剝桃衣的碎屑,咬下去帶點糙口,牆上時鐘永遠停在九點十五分——那是她丈夫肺癌過世的時刻。
新開的「森記茶餐廳」玩混搭倒是精彩。越南華僑老闆把蝦醬炒進意大利麵,鹹腥被帕瑪森起司馴服得服服貼貼。最絕是腐乳焦糖燉蛋,舌尖先嚐到南乳的黴香,尾韻卻翻出蔗糖的焦脆。伙記阿明偷說秘方:「我們用元朗屏山鮮奶,乳脂濃到結奶皮。」
入夜後別錯過教育路小巴站旁的流動攤。鐵網上滋滋作響的,不是尋常魚蛋而是鯪魚胃袋。阿鳳姐將魚胃袋剪成菊瓣狀,油炸後淋上檸檬葉熬的酸汁。「全港只剩我肯做這麻煩東西,」她遞來竹籤時忽然哽咽:「我老頭子肝癌走之前,就念這口酥脆。」
雨又下起來時,我在「真香餅家」簷下躲雨。玻璃櫃裡擺著戰前模具壓製的雞仔餅,豬油混著冰肉粒閃著油光。老闆強哥掏出民國五十年的營業執照,霉斑爬滿「元朗大馬路七十九號」的字跡。「隔壁新開網紅店賣彩虹雞仔餅,」他笑著拍打麵粉袋:「但我們元朗人嘛,寧願守著發霉的老味道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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