維多利亞廣場的噴泉濺濕了我的風衣下擺,雨絲混著伯明罕特有的、帶著點工業底氣的風撲面而來。一個推著古董自行車的老紳士對我眨眨眼:「這才是正港的伯明罕歡迎式,不是嗎?」這座曾被蒸汽與鐵鎚聲定義的城市,如今在紅磚運河與玻璃帷幕間低語著它的新生。我揉掉車票上的雨水,開始走進這鋼鐵心臟的紋理裡。
穿過市政廳那棟威尼斯哥德式的華麗外衣,運河區的波光立刻勾住腳步。十九世紀的鑄鐵拱橋下,窄船漆著芥末黃、寶石藍,船主在甲板煎培根的香氣纏繞著水氣。手指撫過運河邊冰涼的鐵欄杆,凹痕裡積著百年煤灰。當代藝廊Ikon就嵌在運河轉角的老校舍裡,展廳挑高天花殘留著粉筆痕跡,先鋒影像在斑駁牆上跳動——工業的筋骨,正被藝術重新賦予脈搏。
珠寶角(Jewellery Quarter)的鵝卵石路讓行李箱輪子跳起踢踏舞。鑽進Vyse Street某個不起眼的拱門,敲金聲叮叮噹噹如雨落。作坊櫥窗後,老師傅鼻梁架著單片眼鏡,鑷子尖拈起一粒小如罌粟籽的鑽。他的藍圍裙沾滿銀粉,像把銀河穿在了身上。我在Smith & Pepper老工坊摸到維多利亞時代的衝壓機,黃銅手柄被無數掌心磨出溫潤的弧度,金屬的記憶比文字更直白。
飢腸轆轆時,Balti Triangle的咖哩香是救贖。Ladypool Road的霓虹燈在細雨中暈開,推開「阿拉丁」餐館厚重的門,孜然與薑黃的熱浪瞬間裹住全身。侍者「砰」地將滾燙鑄鐵鍋摜上桌,羊肉在濃稠醬汁裡顫動。學鄰桌用鬆軟的饢餅直接舀鍋吃,辣意竄上額角沁出薄汗,香料在齒間爆破成煙火——這是1980年代移民廚師發明的吃法,伯明罕用鐵胃擁抱了它。
中央圖書館的屋頂花園藏著驚喜。搭著外牆那圈亮紫光的電梯攀升,整座城市在腳下攤開成沙盤:牛環購物中心的曲面屋頂像銀色蛞蝓,遠處奧運會遺產的紅跑道劃開綠地,老煙囪與新吊車在天際線交錯。冷風中啜一口自帶的熱可可,圖書館圓形大廳的玻璃穹頂在身後閃爍,書頁的靜與城市的動在此和解。
吉百利世界(Cadbury World)的空氣是甜的。搭上可可豆形狀的小車闖進巧克力瀑布,198℃的液態牛奶巧克力在頭頂翻湧如岩漿。嚐一口剛裹上巧克力的鬆脆焦糖,齒尖破開薄脆糖殼的瞬間,竟想起小時候攥著零用錢在雜貨店換金幣巧克力的雀躍。工廠創始人喬治·吉百利的肖像掛在走廊,他給工人建泳池與足球場的執念,比任何廣告詞都醇厚。
入夜後在老克朗酒吧(The Old Crown)的木橫樑下陷進沙發。這棟1368年的黑木骨架屋裡,壁爐柴火噼啪作響。點一杯本地釀的苦啤酒,泡沫沾在鬍渣上。隔壁桌老爺爺舉著泛黃照片:「看,我祖父在長橋鋼鐵廠打鉚釘的樣子!」黝黑臉龐淌著汗,身後是噴火的熔爐——此刻他孫女正用吸管偷喝我的啤酒,歷史與當下在麥香裡碰杯。
雨又開始敲打聖馬丁教堂的彩窗。站在斗牛場購物中心漩渦狀的露台,看電車軌道在濕亮的路面劃出銀弧。這座拆了又建的城市從不執著於標本式的完美,運河邊銹蝕的起重鉤旁長出摩天輪,印度烤爐邊挨著精釀啤酒桶。它的魅力不在明信片般的風景,而在那些粗糲轉角處——當你踩著水窪拐進巷弄,撞見某扇亮著黃燈的窗裡,糕點師正把金黃的果醬灌進溫熱的維多利亞蛋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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