推開窗,清晨微涼的空氣混著咖啡香鑽進鼻腔,爐上的牛奶鍋正咕嘟冒著小泡。手指無意識撫過流理檯邊緣一道淺淺的刀痕——那是上週切菜時恍神留下的紀念品。人妻的日常,像這鍋牛奶,得時時盯著,稍不留神就沸騰溢出,糊了整個灶台。
曾幾何時,我的名字彷彿被收進了抽屜深處,取代而之的是「XX媽媽」、「XX太太」。孩子的哭聲是清晨的鬧鐘,丈夫的襯衫皺褶是當日的待辦事項,超市特價傳單是必讀刊物。日子被剪成碎片,灑落在奶瓶、會議報告和永遠洗不完的碗盤之間。某個獨自收拾晚餐殘局的深夜,水槽倒影裡那張疲憊模糊的臉,陌生得讓人心驚。那個愛在舊書店消磨午後、會為一片特別形狀的雲駐足的女人,去哪了?
覺醒往往始於微小裂縫。朋友從京都捎來一盒抹茶,附贈一只素白薄胎茶碗。趁孩子午睡,我鄭重其事燒水、溫碗、篩茶粉。當碧綠茶湯注入白瓷的瞬間,指尖感受到瓷器傳來的微溫,心頭那塊沉甸甸的硬塊,竟「喀」一聲鬆動了。原來只需要十五分鐘,只需專注於茶筅劃過碗底的沙沙聲響,世界就能暫時安靜下來。這儀式感不是奢侈,是氧氣面罩——自己先戴好,才有氣力照顧機艙裡其他人。
「自我」不是懸崖邊需捨命攀摘的雪蓮,它更像藏在口袋裡的種子,在縫隙裡也能發芽。接送孩子上才藝課的空檔,不再滑手機,帶本一直想讀的書,在巷口轉角的老咖啡館讀兩章。週六清晨,丈夫接手早餐任務,那珍貴的一小時,我套上跑鞋,用腳步丈量河濱公園的晨曦,風穿過髮梢的感覺,像重新認領自己的身體。甚至,把洗碗時間變成「廚房獨舞」:手機連上藍牙喇叭,放著大學時最愛的搖滾樂,跟著節奏刷鍋,泡沫飛濺竟也成了某種詩意。
優雅不是博物館櫥窗裡的水晶擺件,纖塵不染卻冰冷易碎。它更像一件常穿的亞麻襯衫,柔軟包容生活的褶皺,經洗耐曬,越舊越有味道。學會了在精疲力竭時,不帶罪惡感地說:「媽媽需要安靜十分鐘。」學會欣賞丈夫笨手笨腳摺好的衣服,那歪扭的線條裡藏著心意。孩子畫在便當袋上的歪臉太陽,成了最時髦的點綴。接納混亂是日常的底色,而所謂的平衡,不是秤桿上的精確靜止,更像走鋼索時身體微妙的晃動調整——允許自己搖擺,信任內在的重心。
前些天整理舊物,翻出單身時在威尼斯拍的相片,眼角眉梢盡是飛揚的神采。七歲的女兒湊過來驚呼:「媽媽!妳以前好漂亮!」我笑著摟住她:「現在不漂亮嗎?」她的小腦袋在我懷裡蹭了蹭:「現在是另一種漂亮,有…有陽光的味道。」那一刻忽然明白,歲月帶走一些晶亮,卻沉澱下更厚實的光澤。為家人洗手作羹湯的專注,深夜替孩子蓋被的溫柔,與伴侶並肩應對生活風雨的韌性,這些紋理交織成的「現在」,何嘗不是一幅更耐看的風景?
人妻的優雅,終究是一場向內的探尋與安頓。在「我們」的土壤裡,不忘為「我」的根系留一寸呼吸的空間。當你真正穩穩地站在自己的中心,那些鍋碗瓢盆的碰撞聲、孩子的嬉鬧、甚至生活的顛簸,都能聽成一支獨特的生命交響曲。幸福並非遙遠的彼岸,它就藏在眼下這杯手沖咖啡的溫度裡,在你認出並接納自己每一個樣貌的瞬間,悄然綻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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