展廳裡那件用三萬根頭髮編織成的懸空裝置,在射燈下泛著青灰色的光。我站在《千絲》前仰頭看,髮絲交錯處隱約透出工筆花鳥的輪廓——那是饒穎埋了二十年的伏筆。
九十年代央美畢業時,她是導師最看好的工筆傳人。絹本上暈染的牡丹能引來蝴蝶駐足,鳥雀翎毛根根分明如活的標本。畫院的老先生們捧著紫砂壺點頭:「這孩子筆尖有宋人的魂。」誰能料到十年後,她會在畫展開幕式上親手撕碎那幅獲獎的《錦繡堆》,碎紙片雪花般落進盛滿墨汁的陶缸。
轉型像場隱秘的慢性病。零三年非典封城期間,她在胡同老屋發現祖母留下的漆器梳妝盒。脫落的螺鈿嵌片在霉斑裡閃爍,突然想起小時候祖母總念叨:「女人頭髮是命絲,斷了要遭災的。」後來我們在她工作室看見滿牆標本:纏著紅線的斷髮、染著靛藍的麻花辮、甚至一綹用金箔包裹的白髮,每件都繫著手寫的年份卡片。
「他們說我背叛了水墨。」有次在草場地喝大麥茶時她笑,指尖沾著茶水在木桌上畫了隻蟬蛻,「可宣紙承不住真實的人生重量。」她開始把碎瓷片縫進絲綢,用刺繡針法修補裂痕。那些曾被詬病「匠氣」的工筆功底,此刻化作裝置中精密的視覺陷阱——遠看是山水卷軸,近看才發現山巒用避孕藥板拼成,瀑布竟是傾瀉的玻璃試管。
最諷刺的是當《子宮廟》在巴塞爾賣出千萬時,當年罵她「嘩眾取寵」的評論家突然改口稱「東方女巫的覺醒」。她卻把款項全砸進雲南村落,教白族老婦用扎染工藝做月經布藝裝置。有記者追到田埂上問動機,她指著晾在竹竿上的藍布:「你看那些月牙形污漬,像不像被咬了一口的月亮?」
如今經過798那面著名的鏡面牆,總能看見穿漢服的網紅在饒穎的《碎鏡》前自拍。鑲嵌在裂紋裡的微型山水隨角度變換,有人拍完嘟囔:「啥呀,網紅景點而已。」他們不知道的是,那些山水紋路其實是她用顯微刻刀,照著自己子宮肌瘤的病理圖譜鏤出來的。
藝術市場像個飢餓的絞肉機,把反抗者嚼碎又重塑成商品。但總有些東西無法被消化——比如她新系列裡那些嵌著乳牙的陶土娃娃,或是用助聽器改裝的蟋蟀籠。當畫廊主興奮地說「殘障關懷主題很討好雙年展」,她默默在展籤補了行小字:「獻給九歲時被剪掉辮子的饒小穎。」
某夜刷到她在敦煌拍的紀錄片。風沙裡,她將祖母的斷髮編進褪色的飛天綢帶,看它們飄進鳴沙山的溝壑。沒有配樂,只有髮絲抽打巖壁的噼啪聲,像極了小時候挨戒尺的動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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