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水嘩啦啦流的日子,在我年輕時覺得天經地義。那時總以為,水灌得越滿,稻子長得越旺,直到有年大旱,看著鄰田老伯的田底都曬出龜裂紋,稻穗卻沉甸甸壓彎了腰,我的田雖勉強保濕,穀粒卻癟得讓人心慌。這才驚覺,灌水不是比誰家水多,是比誰懂水脾氣。
稻子喝水,跟人一樣講究時辰與份量。插秧後那幾天,水要淺淺漫過泥,像給嬰兒蓋層薄被,保溫又防雜草冒出頭。等秧苗站穩了,就得學會「擱田」—— 把水放乾幾天,讓泥土呼吸,逼著根往下紮深。這招是老祖宗的智慧,根扎深了,後期才經得起風雨,不會一吹就倒。記得第一次試時,看著田土發白開裂,心裡直打鼓,老農卻笑瞇瞇:「莫慌,根在底下找水喝呢,壯實!」
最關鍵是幼穗分化到抽穗前這二十來天,稻子像懷胎的婦人,需水又怕澇。這時節,田面維持「跑馬水」狀態就夠——淺淺一層,濕潤但不淹沒。水太深,根缺氧,養分送不上穗頭;水太淺,花粉乾死,結實率暴跌。我習慣清晨巡田,手指插進泥裡試溫濕,腳踩田埂看水面反光,比什麼儀器都準。黏土地保水性好,砂土地漏得快,每塊田的脾性,都得摸透。
現代人圖省事,愛用「長期深水灌溉」,田裡常年三、五公分水,看似安穩,實則害根。稻根長期泡水,像人悶在濕地下室,呼吸不暢,黑根、爛根就來。更糟的是,病蟲害專挑這種虛弱稻子下手。後來學乖了,主動「曬田」控水,土壤間隙有了空氣,根鬚白生生地發亮,稻稈也硬挺,紋枯病、稻飛蝨自然少了大半。
高效灌溉的「高效」,不在水量大,在時機巧。孕穗期若遇驟雨,得立刻開溝排水,莫讓冷水傷了幼穗。抽穗揚花期,晨間薄霧最利授粉,此時田面保持一公分「瓜皮水」,潤而不滯。灌漿後期更要狠心「乾乾濕濕」,逼植株把最後養分全灌進穀粒。豐收時捏著飽滿金黃的穀粒,才懂老話:「稻是旱死,不是渴死」—— 過度呵護,反成桎梏。
真正算下來,一畝田從插秧到收割,真正需要漫灌的日子,掐頭去尾不過三十天出頭。其餘時候,是與土地、天氣的對話,是「放」與「收」的節奏。田埂邊的進出水口,開多大、開多久,全是學問。省下的水,是成本,更是留給土地的喘息。看著水波下健康的白根,比什麼都踏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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